第16章 番外 part3
庭院中草木深深,岑折葉同崔拂雪并肩向外走去。崔拂雪肩上落了些雨,岑折葉見狀便捉着自己的袖子給他拭幹。崔拂雪悄悄揚起唇角攬住他的腰道:“無妨,還把你的袖子弄濕了。說正經事,我本不欲你在趙毓面前現身,你卻冒冒失失地沖到了他面前。我們還是早些離開金陵吧。”
岑折葉有些好奇地問道:“為什麽不讓我在他面前出現?”
“你同秦桑桑親密,這是他早就查到的,方才皇帝這般不豫,換了別人早誠惶誠恐了。”崔拂雪邊說邊攬緊了岑折葉的腰,“就連我也不高興,不許再随便進人家姑娘閨房了,就算秦桑桑的也不許。”
岑折葉現在想來自己方才是莽撞了些,便應道:“我一向是規矩人,你也知道。我是因為打聽了……”他頓住,語調越發輕快,“卓王孫其人你還記得嗎?”
他們繞過一叢鳳尾竹,廊下石板濡濕,踏上去噠噠作響。崔拂雪嗯了一聲:“從前我二人夜游秦淮,遇到過他。”
岑折葉侃侃而談:“看來此人色心着實不小。他手下豢養着一群花鳥使,倒把自己當唐玄宗了,四處網羅美人,桑桑便被盯上了。”
“是啊,只是他這回便沒這麽幸運了。”崔拂雪輕笑了聲,“于情愛一事上我對趙毓不甚贊同。他畢竟是帝王心性,便是小時候溫文儒雅有君子之風,但現在已是天下之主,自然霸道了許多。三年前秦桑桑入宮選秀女,雖在他處落選,卻被一位郡王爺看中。其人不明就裏想聘秦桑桑做王妃,想來不但此請未果,還大大得罪了皇帝。”
岑折葉聞言停住了腳步,回望小樓道:“這卻好沒道理。桑桑都跑去選秀女,願同一群女人分享一位夫婿,他都不允。反過來卻不許別的男人接近她,難不成要桑桑一生不嫁心裏獨獨念着他?”
崔拂雪想了想:“他不過是假意慷慨,嘴上說着願她自由,心裏卻另有盤算。方才在船上我試探了半天,他還是一副苦情模樣。我卻知道他繼位之初的內閣三老已相繼倒了兩位,從他握住玉玺便要殺汪盛就能知道,趙毓是一心要鏟除內相外相勢力,使天下真正成為一人之天下。我持武林令,雖謹遵朝野之界,卻也不敢不拜王者。他的志向恐是要馴服廟堂江湖成一片。這樣的心志,你覺得他會放走認定為禁脔的女人?”
岑折葉聽得有些發涼,蹙着眉對崔拂雪道:“那你說他想如何?”
“我不能妄斷聖心。”崔拂雪冷冷地笑了笑,“可說不定,咱們的秦丫頭要做皇後。”
說罷他捉住岑折葉的手低低道:“別怕,我雖将他說得如斯兇狠,但看他對秦丫頭與你我的态度,已經算是對岳家十分客氣了。這是緣是劫,誰說得清?你更該明白這道理才是。我們走吧。”
待兩人出了這處小院,崔拂雪見到羁在門外石樁上可憐巴巴淋雨的瘦馬,便不由得笑說:“怎麽回事,你也被人劫道了不成?好好的馬怎麽換成了這麽一匹?”
他口中的“這麽一匹”甩了甩馬尾,噴了一聲氣。
岑折葉打了傘走到它面前對崔拂雪道:“先前那匹被我換了錢,你曉得的,這消息嘛得用銀子換。再者它雖看着瘦骨嶙峋,實則老當益壯。”
崔拂雪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呀,你既喜歡它,那便叫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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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合着一柄傘,并肩漫步在長街之上,愈行愈遠。
而此時的趙毓與秦桑桑同立在畫舫船頭,趙毓為衣着單薄的秦桑桑披了件披風,上面熏着他常用的沉水香。秦桑桑低頭撫過披風上的紋繡道:“我學過規矩,尋常人不能用這東西。”
趙毓神情晦暗,低低道:“你不必學這些規矩。”
秦桑桑緩緩擡起頭來笑道:“我自不必,你既趕我走了,我也絕不會來癡纏你。其實聽聞聖上南巡我趕來金陵,原是想将此物還你。”說着她從腰際荷包裏掏出那枚鑲了金的玉佩,“可惜一時不慎,玉佩碎了,我倒不好說什麽物歸原主了。玉碎難全……”
“桑桑。”趙毓打斷她的話,“不用還給我,也不要說這樣的話。”
秦桑桑握住玉佩,露出一絲疑惑的神情:“我并非有意打碎,我從來都很小心愛護。我以為你既說了這是你母親遺物,那該是珍之重之的,卻原來也不十分稀奇嗎?”她想了想自言自語道,“也是,宮裏的人這些玉石珠寶最是不缺的。”
趙毓伸手按住她的手緩緩道:“不是的,這是我母親為我親刻的玉佩,沒有第二枚了。我既送給你,便沒有要回來的道理,你也不要還我。”
秦桑桑掙開他的手,反握住他手腕将那枚玉佩按在他掌心裏:“既沒有第二枚便不能一直留在我手裏了。趙毓,我就不叫你陛下了。我想我用了八年的光景,總能換來一個機會向你問個清楚。”她擡眼同趙毓四目相對,沉聲道,“你為什麽要讓我等這麽多年?我去過洛陽,找一個叫趙夢池的少年。我一年一年地在東山等,等一個叫趙夢池的少年,因他許諾要娶我,我也答應了。我們江湖兒女最是信諾,我既許了你便要踐諾。你比我讀的書多多了,道理也該明白得更多,卻不曉得一諾千金的道理?”
“還是,你根本不在乎有人尋你等你?”秦桑桑微微揚起嘴角,有些譏诮地說道,“我雖然已曉得你是個負心漢,可凡事有始有終。上回你擺了帝王架子,叫我近身都近身不得,便沒能問個始終。這回既好不容易再見,煩你與我一個明白吧。我覺得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做事便該痛快,我們于此地江湖事江湖了,說明白便好,從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幹,如何?”
她一通話說完卻不見趙毓有什麽回應,對方只是眸光深邃地望着自己,秦桑桑想他背負心事如此之重,果然不是當年我所傾心的趙夢池了。
當年她同趙毓東山一別,約定第二日再見。夜裏她輾轉反側,尋來最要好的侍女問她:“你說一個文秀的世家子弟,會喜歡我們這樣風風火火的江湖兒女嗎?”
侍女對她說“小姐這般美貌,什麽世家子弟江湖少俠,誰會不喜歡?”
秦桑桑深以為然,第二日着了一身烈烈紅衣,巧笑倩兮,叫趙毓一時微怔。
兩人約定在清溪渡口相見,岸邊繡球花和萱草綻放成帶,明媚不過紅裳少女。秦桑桑雖有些羞赧,但是想着兩人既都心動,她又何必躲躲閃閃,便拉了趙毓一道上岸邊的不系之舟。
“這是附近村民的小舟,我們借用了留下銀子謝過人家便好。你看,船上還有新摘的菱角,但生吃怕你鬧肚子,我們可以找人家煮熟了賣的。昨日我教你搖槳了,叫我瞧瞧你有沒有睡一夜忘了。”秦桑桑噼裏啪啦說了一通卻不見趙毓反應,回過身發現此人正在低頭注視着自己的手心。秦桑桑嘟起嘴巴問道:“你為什麽不回我的話呢?”
趙毓反應過來,伸出掌心與她瞧,緩緩道:“我昨日回去經過一處首飾鋪子随意買的,沒想到我們不約而同。”他掌心躺着一對鮮豔欲滴的紅寶耳墜。
秦桑桑放下船槳,将身子向前探去,嬌聲道:“呆子,你竟沒發現我沒有耳洞嗎?”
趙毓見她的芙蓉面探來,竟支吾起來:“我沒看仔細……”
秦桑桑抿了抿唇笑道:“無妨,我先收下了再說。”說着便從他掌中撚起那對耳墜,在自己耳垂邊沿比了比,“好不好看?”
遠處天青翠色水波粼粼,少女一襲紅衣越發顯得肌膚賽雪,紅寶耳墜盈盈地蕩在她耳邊,趙毓靜默了半晌笑道:“好看。”
後來兩人分別在即,秦桑桑紅了眼睛說自己把耳墜弄丢了。趙毓忙安撫她無事,并将自己貼身的玉佩作為信物送給了她。兩人執手約定,來年東山清溪渡口再見,趙夢池便來娶秦桑桑。
原來趙夢池再也沒去過東山。
秦桑桑憶起往事不免有些鼻酸,暗惱自己未免有些死心眼。這件事她爹秦惟也評價過,道遍見情癡,他這個年過半百的老頭都有些迷惑,到底世人是多情還是無情。
秦桑桑雖不知她爹哪裏見得許多情癡,但想到自己的父母相攜一生,乃武林中有名的模範,生在這樣的家裏她為情專一些也是自然,只是對象有問題罷了。
從始至終秦桑桑都不願承認是自己眼光不好,她覺得當年的趙夢池絕不是一時興起,當是慎重地喜歡上自己并慎重地求娶的。只是趙夢池自己都沒想到他有帝王氣運吧。秦桑桑倒也承認,她做不了一個皇帝的妻子,可能也做不了一個皇帝的妃子。當年頭腦充血進了皇宮,也得虧趙毓不要自己,不然現在說不定就在宮裏呆瘋了。
只是胸中仍有塊壘,要趙毓親自解之。
許久的沉默後趙毓攏住那枚玉佩,沉聲道:“我回到洛陽,心中不勝欣喜,想着要在父皇面前多掙一些功勞,好叫他看重我幾分,我方能尋得機會自己求一個王妃。”思及此處趙毓不免笑了笑,“帝王家更講父母之命。他雖不當我一回事,卻于我有生養之恩,我能有的體面都是他給的,君父在上,我應當更聽話才是。更何況他後來還封我做儲君,是要将手裏的江山都給我。我這個父皇并不情願,可誰叫他喜愛的兒子盡數死了呢?”
“我難的時候會想有人在等我,等我光明正大無限風光地娶她;也會想我這麽難,她卻什麽都不知道,或許在怪我這個負心漢。還會想,就此斷了這念想倒也好。”趙毓漸漸握緊拳頭,“我想過忘了你,也想過讓你忘了我。許下婚姻之約的閑散皇子趙夢池,成了太子成了天子卻不能履約,這是不是很有趣?”
秦桑桑望着他面上的冷色,舒了一口氣道:“我是不是該對你的隐忍和難舍感恩戴德?”
“崔拂雪隐約同我提起,無非是說你也不容易。我出身不好,做不了伴君左右的妻,也不能做下一位國君的母親,其實就是這個意思對不對?我心裏自然也明白。”
“可這件事原本多麽簡單?只需你同我說一句,我絕不癡纏。”秦桑桑微微嘆了一聲,“你什麽都不說,只會叫我很難過。若真的愛一個人,不該這麽對她。”
“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公卿小姐,但在我呆的地方,我也有很多人愛,很多人求而不得。可我從來都會同人說清楚說明白,我告訴他們我心裏有一個喜歡的人,他雖離我甚遠我一時不得同他在一起,你我心境相仿,都知道惦記心裏那個人的滋味。所以我謝謝你,卻不能答應你。趙毓,你說這是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既簡單,又應該?可我難過的是,我心裏念着的這個人,卻沒能大大方方地這麽回應我。”
“說到底,只是我沒有那麽重要罷了,總是排在你各種考慮之後。”秦桑桑解下披風送回他手中,移開眼神望着碎金閃爍的水面道,“我們初相識的時候正是在船上,如今道別亦是,說明天道循環,實在是到了該了斷的時候。趙毓,人說帝王無情,我就不多苛責你了。這兩年我閑來讀了許多史書,從前我不愛看,這回學會以史為鑒了,就發現古來多情帝王确實都沒什麽好下場。既如此,我倒也慶幸你不是這樣的,那便能好好地把皇帝做下去。不管怎麽樣,我總盼着你能好好的。”她見趙毓怔怔地立着,倒有些少年時的神情,心下一軟,回身抱了抱他,附耳輕輕道:“我走啦,你多多保重,也別再叫崔拂雪管我了。”
她正要抽身,卻被趙毓緊緊地抱住,耳畔是趙毓低沉的聲音,甚至有些破碎地喚着她的名字。
秦桑桑想,這時候他總會有些難過,可我于他就像頭頂掠過的飛鳥、雲絮,見過、目送過,便該就此不見了。
想到這裏,她用力掙開趙毓的懷抱,這時傳來篤的一記悶聲,趙毓手中的玉佩直直地落到了甲板上。秦桑桑低頭去尋,趙毓卻對她柔聲道:“不用找了。外面雨勢不停,你一個姑娘家不能總是淋濕,坐船走吧。”
秦桑桑擡眼望向他,趙毓甚至還笑了笑:“與我說明白了,有沒有好受些?”
秦桑桑點點頭:“好受許多,覺得仿佛撥雲見日。”
趙毓微微颔首:“那你自己小心。”
話語間已有一艘稍小些的畫舫靠近,秦桑桑猜此處泊着的應該都是趙毓的人,便同趙毓眼神示意要走,趙毓拉住她的手道:“我送你上船。”
他的手冰涼,秦桑桑靜靜地注視着他低垂的眉眼,應了一聲好。
踩上另一艘畫舫的船頭,趙毓将還在為她撐傘。
秦桑桑望着頭頂斜來的傘道:“你放下吧,怪累的。”
趙毓将傘遞到她手中:“那這回你自己撐吧。”
秦桑桑撐起傘,将自己攏在傘下,留一個背影與趙毓。
她覺得自己流淚的模樣無須被趙毓瞧見,倒不如潇灑一些走遠,只可惜了那些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