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番外 part2
漫步在竹林中粉衣少女一蹦一跳的,全無方才的兇狠,倒回到了一開始在船頭吹笛的秀美模樣。
趙毓有些糊塗,不知道江南女子到底該是什麽樣的。
秦桑桑也是犯着嘀咕,不曉得自己怎麽跑來和這小公子一道散步了。她思忖着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趙毓愣了愣,随即道:“趙夢池。”夢池是母親送他的字。
秦桑桑雖知道趙是國姓,但也想不到東山這裏會出沒什麽皇子皇孫,便哦了一聲道:“我叫秦桑桑。你是哪兒的人呢?”
“洛陽。”
秦桑桑頓住腳步,趙毓以為她猜到什麽了,沒想到秦桑桑感慨道:“那很遠啊,你有沒有水土不服?”
趙毓無言地搖搖頭。
秦桑桑便自顧自說道:“我是餘姚人。你知道餘姚在哪裏嗎?”
趙毓是自小學習輿圖的人,自然知道,便點點頭:“很好的地方。”
秦桑桑又問道:“真的嗎?你去過嗎?”
趙毓搖搖頭,心想有機會定要去。
秦桑桑仿佛讀懂了他的心聲一樣,快活地說道:“餘姚的楊梅你吃過沒有?顆大核細特別好吃,還是貢果呢!”
趙毓暗想我吃過,但怎麽和你這丫頭說呢。
秦桑桑見他不語便道:“你來蘇州有要事嗎?逛過沒有?東山雖美,但別處也很好。”
趙毓正想說話,護衛們已經趕來,見眼前登對的少年少女一時滞住,還是領頭的人拜道:“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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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毓有些不悅,秦桑桑觀他們武藝不凡,對趙毓畢恭畢敬,便料想趙毓身份不凡。她不是傻子,忽然便睜大了眼睛。
趙毓見她神色有變,便揮退衆人低聲道:“我還沒有在蘇州逛過,你帶我逛逛好不好?”
秦桑桑碾了碾腳下的竹葉,趙毓靜靜地等她回話。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将秦桑桑發髻上的綢帶吹起,趙毓忙去撈。那綢帶如粉蝶般上下翻飛,他躍身攥入手心,回頭去尋覓秦桑桑的眼神。見她眉眼彎彎地對自己笑着:“你替我抓住了綢帶,我總要謝謝你。”
趙毓也揚起嘴角,将綢帶遞給她。秦桑桑往上指指:“我自己看不到,綁不上去。”
趙毓擡起手替她繞回原處,秦桑桑微微仰頭見到頭頂月白地紋繡的衣袖,嘟囔道:“好好綁呀。”
她這時候說話帶着點軟糯的語調,趙毓想雖然她和我原先想的母妃那樣的江南女子不盡相同,卻也很可愛。
趙毓雖是龍子,但也不過一個失意人。自他離開母親腹中,宮內外的人便知這位小皇子能貴至親王也就到頭了。他非嫡非長外家不顯,母親過世後在一衆皇子中更不醒目。年少時他認識了一位朋友,知道他來自武林世家。“以武犯禁”為王者不容,但是本朝開國有賴江湖勢力,積年尾大不掉,但總算朝野相安無事。這位朋友暗中教過他一些不同于禁軍教頭所傳的武藝,雖有保留但他已是受益匪淺。他由此明白朝堂之外,遠離王畿所在必有一股暗潮。但他沒有想到,這股暗潮湧至水面捧出的竟是這麽一朵鮮妍的花朵。
初見時秦桑桑猶如踏波而來的芙蕖所化,粉裳翠笛玉骨清神。那天秦桑桑帶着他另尋覓了一葉小舟,蕩開漣漪掠過層層疊疊的荷葉往湖心去。秦桑桑斜坐在船頭,随手摘下一朵蓮蓬,轉過頭對他眨眨眼睛:“你會不會剝蓮子?”
趙毓自然不會,秦桑桑看他的神情便知。于是她舉着蓮蓬對他道:“這些一粒粒的凸起下面自然便是蓮子了,我剝了給你瞧瞧。”說着她動作麻利地掰開各處,攏了十幾顆飽滿翠綠的蓮子攤開手心給趙毓瞧,“你看,蓮子外面還有一層殼,去了便能吃。”
夏日炎炎,雖在湖上也覺得暑熱,趙毓見到她的賽雪肌膚有些微微泛紅,鼻尖上還凝着小顆汗珠,忍不住摘了一片闊大的蓮葉遮到她頭頂,對上秦桑桑有些詫異的眼神笑道:“你給我剝蓮子,我給你遮陽。”
秦桑桑這時有些羞赧,命他伸出另一只手,将蓮子盡數傾入他掌心。随即她背過身,彎腰掬了一捧水撲在發燙的面上,抖了抖滿臉的水珠,清涼湖水褪去了暑熱也按下了面上的羞色,這才轉過身去。
趙毓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眼前的美麗少女,她的鬓發被微微沾濕,濃密長睫上還墜着水珠,叫趙毓莫名想起“水是眼波橫”這句,驚覺自己唐突不已,忙撤下了眼神。
秦桑桑擡眼望了望他始終高舉的手臂,難得露出躊躇的神情輕聲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沒有規矩?”問出這樣一句話她自己都有些驚訝,她秦桑桑何時是這般羞怯的姑娘了?但她又莫名忐忑,有意移開目光等待趙毓的回答。
趙毓心跳如擂,一手舉着蓮葉一手捧着蓮子,失神了半晌方道:“我覺得你很好。這個蓮子還剝不剝給我了?”
秦桑桑聞言笑了起來,如新荷初綻,那枚淺淺的梨渦格外惹人憐惜。她青蔥般的指尖撚起一粒蓮子,褪去外殼露出裏頭的白肉,向趙毓示意道:“這就能吃啦。”說着便放回趙毓的掌心道,“你放下傘吧,怪累的。”
趙毓微微搖頭:“不累,我怕曬着你。”
秦桑桑聽着心裏甜蜜蜜的:“那我剝完了你就放下來吃蓮子。”
在太湖中泛舟,遠望山色空濛,近處芙蕖盡放,手心裏是那個姑娘親手剝的蓮子。往後時有想起這一天,趙毓總不免想,為什麽不早一刻晚一刻,偏那個時候他站在了那片岸上?東山之大,太湖之廣,為什麽不在他處偏在這一處,叫他遇上了秦桑桑,叫秦桑桑遇上了自己?
如今亦是泛舟,夜雨不息薄霧濃愁,眼見的是舊時月,難忘的是心底事。
崔拂雪也在這秦淮河上失意過快意過,曉得這槳聲燈影催人心事的厲害之處。他站在趙毓身後同望着那扇窗道:“陛下還算坦誠,正是忍着不捉又舍不得放的道理。我同我家折葉歷過坎坷,頭一回的結契宴未成他離我而去,其實之後我便在朱園裏暗暗打造了一個機關。”崔拂雪悠悠道來,神情平靜,但猶是難忘昔日心願難成之時的偏執和冷酷,“我想過無數次誘他回來,困住他囚住他,叫他這一生眼裏只能瞧見我一個人。可我又是萬萬舍不得的。他是江上風山間月,不該鎖在我辟的一隅中。正是因着這個念頭,我才越發痛苦難抑,因為我曉得我是那麽愛他,愛到自傷也絕不能傷他。”
思及往事,便是如今花好月圓志得意滿的崔拂雪也不由得嘆了一聲:“那次結契,我滿以為自己愛有所償,心裏難得起了助人圓滿的心思,這才不顧你我之間的約定向秦丫頭透露了你的身份。我想着你既順利登極,前朝先不說,後宮中多一個女子總是無妨的。”
趙毓摩挲着那塊錦帕緩緩道:“聽說你家的、那位折葉是桑桑的師兄,且二人十分投契,師門情誼深厚。你心裏怕是醋吧,無須說得這麽好聽。桑桑這傻丫頭……”他原想調侃一句,話卻哽在喉間說不出,半晌他輕嘆一聲,“三年前我同她再見面的時候,發覺她出落得更美了。她就是生得極美的,宜喜宜嗔,你送來的畫像全都及不上她三分姿儀。從前我在讓自己變強,在等她長大。可後來,我在等她變心。”
三年前宮裏辦了趙毓登極後第一次選秀,除選後妃嫔妾,另要為親王郡王等皇族擇妻。崔拂雪送了書信與皇帝,趙毓沒有将秦桑桑攔在宮外,而是叫她入了宮,見到了那些青春正好或将成為自己妻妾的女子。
與她一道泛舟東山太湖上的趙夢池,一道賞絲竹品三白的趙夢池,一道暢游在青石長街忍不住牽手的趙夢池,不過是青稚回憶,是十五歲的秦桑桑心底難舍的少年,卻不是如今的趙毓了。
“從前我願她能念着趙夢池,如今我不願她再念着趙夢池。”趙毓伸出手觸了觸冰涼的雨絲,“我想大概是我早已不愛她了。我二人相忘江湖,才是正理。”
“如有一日,她真的忘了你,倒也是福氣。”崔拂雪揚起唇角緩緩道,“當年折葉出昆侖,他師叔極為看重他,又見他與秦丫頭投契,是有過撮合二人的心思的。當時秦丫頭正因武林大會出了風頭被一群好事之徒尊為武林第一美人,追求者無數,身旁更有這麽一位風姿卓絕的師兄,她亦不為所動。我倒是偶爾會想,或許正因她是被嬌養出來的大小姐,所求無所不應,偏在你身上栽了這麽大跟頭,才叫她堪不破放不下。”
聽了這話趙毓問道:“你對岑折葉亦如是?”
崔拂雪卻沉默了。
半晌他方對趙毓道:“我實在看不慣你。”
趙毓忽然大笑起來:“普天之下也唯你崔拂雪會這樣對我說話了。”他将錦帕收入袖中,“今夜敘舊便到此為止吧,見她無恙便好。進艙吧。”
正在這時秦桑桑房內忽然又明亮了起來,遠遠望去還能見到兩個人影。
趙毓面色冷了下來,崔拂雪亦是。
兩人相視一眼,崔拂雪冷冷道:“你既說了等她變心,冷臉作甚?”
趙毓微微觑眼回道:“我總要瞧瞧她變心在誰的身上。”
崔拂雪暗想這身影他若沒看錯,便是自家的房子着了火了。想到這裏崔拂雪朗聲道:“岑折葉!”
燈火中兩個身影同時移到了窗臺,嘎吱的聲響後花窗被推開,一前一後的聲音回道“阿雪”“你怎麽在”。
窗邊立着兩個人影,燭火燈影中賞心悅目,崔拂雪沉聲道:“你們等我。”說着也不管趙毓,飛身淩波而上,縱躍點到了岸邊屋舍瓦檐,很快便隐去了行跡,顯然是進了院子。
趙毓見狀寒聲道:“停船靠岸。”
岸上窗邊沒了去接人的岑折葉,只剩下獨立的秦桑桑。
秦桑桑倒沒了方才的慌張,大大方方地支着手肘靜靜地打量随船漸近的那個人。
雨幕之中這個眉目清冷的男子與她東山初見的那個十七歲少年大不相同。那時晴光潋滟,她自船頭見到一個背手而立的錦衣少年。秦桑桑自小便覺得這天地間最疏朗豪邁的男子是她爹爹,行止潇灑磊落,不羁卻痛快。而這少年明明年紀尚輕,卻作這副老成之相,必定是個無趣沉悶的性子。待近一些發覺少年眉目如畫,周身是溫文簡秀的氣韻,心道待會兒擒賊可不能吓着這小公子,方出聲問話。
少年怔愣的神情同他此前的老成姿态截然不同,她覺得少年淺淺的瞳色在睜大眼睛的時候十分漂亮。
想來,她是見色起意,難怪沒什麽好結局。
趙毓亦在看她,她卸了發髻青絲盡落,眼神比往昔都沉靜許多。
待到了岸邊,兩人四目相對,秦桑桑笑了笑:“原本我是尋你的。”
原本二字值得計較,趙毓正想說話,自她屋中傳來了人聲。趙毓沉下臉色,果然聽到崔拂雪的聲音:“這裏是姑娘家閨房,你夜半過來作甚?”
一個含糊的聲音回道:“我打聽了桑桑在這裏,聽說方才還有人放箭,急着來察看嘛!”
秦桑桑聞聲進了屋裏,趙毓只能氣悶地聽他們三人說話。
窸窣的聲音聽不真切,趙毓身側有人立馬學了起來。
“師兄你這麽關心我,叫我好生感動。”
“哈哈你是我師妹嘛!”
學舌之人突然卡殼,趙毓舒了一口氣道:“有人直呼朕名諱了?”
那人默默點頭,趙毓揮手讓他退下,揚聲道:“爾等還不離開?”
秦桑桑聞聲走到窗邊俯身回道:“真龍之軀不得有半點閃失,你還是早些離開這魚龍混雜之地吧。”這時自她身邊探出一個腦袋,好奇地擠過來向下張望。
趙毓微微蹙眉,此人容貌甚好,同秦桑桑立在一處姿态也很親密。
岑折葉哪知道自己已經得罪了皇帝,只是方才那匆匆一瞥不甚明了,這才按捺不住好奇心過來瞧瞧,想知道秦桑桑心心念念的皇帝什麽模樣。再者趙毓也算間接替他報了溫暮語的仇,謝一謝倒也應該。
這一眼瞧了發現真龍天子就是個俊秀的後生,還嘁測道:“皇帝多大年紀了?”
秦桑桑悄悄回他:“二十五,就比我大兩歲。”
岑折葉點點頭:“生得着實不錯,難怪你惦記他。”
趙毓不知道這對師兄妹到底是承自哪位高人名下,他只能對着秦桑桑道:“你表哥說的沒錯,都夜半了怎還能容男子在你房內?”
秦桑桑拍了拍窗臺道:“我們江湖兒女素來不計較這些繁文缛節,師兄你說是不是?”她正得意,一把拂塵伸出格開他二人,身後傳來崔拂雪的聲音:“就算是江湖兒女也有該避諱的地方。折葉,秦丫頭無事,我們走吧。”
岑折葉來回打量了一圈,朝趙毓抱拳作別,便跟着崔拂雪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