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番位 part1(內含女配第二美人故事線)
斜陽晚照倦鳥歸林,這片舊臺城的坍牆裂瓦中草木皆披上碎金,在風中搖曳翕動。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有人自遠而近吟着白樂天的詩,噠噠的馬蹄聲在這片靜谧的廢墟中格外突出。
來人騎着瘦馬,青衫落拓,一手搖着酒葫蘆喝一口吟一句自得其樂。夕照之下他的面上晦明兩端,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再細細端詳,竟是個極為俊美的郎君。
金陵本繁華風流之地,舊臺城卻荒廢已久瓦礫遍布,尋常少有人來。這人收起了酒葫蘆,停在一對風貌破碎的石馬之前。石馬上染着幾道迸濺的血跡,早已發烏。那人下了馬在周遭察看了一圈,不由得搖搖頭暗想,桑桑這丫頭手腳未免太快。
她搗了剪徑盜賊的老窩,捉了匪首,連素來藏匿臺城盜發六朝墓的匪首小舅子也一并打包帶走。若她常年累月有此熱血正義,天下何愁不安?只可惜秦大小姐不過是出一時之氣。
半月前秦桑桑遭遇攔路搶匪,來人見她車馬華麗以為是富商小姐,未成想碰上硬茬。本是一場雞蛋碰石頭的碾壓,秦桑桑珍之如命的“夢池”之佩卻因此受了損傷。半個月下來金陵府衙前被扔了一堆通緝在案的強盜,秦桑桑卻是芳蹤難覓,如今不知去了哪裏。
秦惟暗地裏苦尋,但因知道秦桑桑為何忽然要去金陵的緣故,便只能來請托崔拂雪。聖駕南巡,将至金陵,秦桑桑就奔着這個去的。卻沒想到前情人不曾見着,前定情信物卻先受損。大家怕這姑娘受打擊太大,看她砍殺那些盜匪的招式便知她如今氣性不小,只能分頭去找。
崔拂雪硬着頭皮設法去打聽聖駕蹤跡,唯恐秦桑桑犯上被拿。岑折葉則在金陵各處尋覓。他心知秦桑桑不過是想遠遠一睹聖顏,看她這半個月來擒匪的章法便知她如今心裏還是有數的,怕是現在人該抓的全抓完了,正躲在哪裏邊哭邊修補玉佩,應是不會照着崔拂雪想的偷偷登龍船再問趙毓要一枚。
人心既死過一次,真的能春風吹又生嗎?
岑折葉不免去想這個問題。
兩年前他同崔拂雪成親,秦桑桑喝了喜酒醉得不省人事,不說醉話光流淚,倒在爹爹秦惟懷裏哭濕了半條衣袖。秦惟又心疼又無奈,朝着兩位新人道“我活大半輩子,怎麽盡遇癡情人,我沒想讓桑桑這樣”。
那是自然的,秦桑桑是秦惟嬌養長大的。餘姚秦氏既是武林世家也是一方豪族,秦桑桑從小如珠如玉被捧着長大。論家世美貌武功,哪一樣不拔尖?秦惟想着這麽個掌上明珠要什麽給什麽,她也就什麽都不稀罕了,什麽都放得下。沒想到人家稀罕當今聖上,放不下的是天子。秦惟原想着将來招贅女婿上門,可如今想招贅人家趙毓,那就只有上天入地造反一途,他這位盡職盡責的父親頭一回這麽挫敗。
秦桑桑選秀被趙毓攆出宮,已是知了了對方的心意,難過一陣平靜了許多,只是未免有一事未了一言未明的感覺。譬如她想問趙毓一句,若不想我等,說一句便好,為什麽非要看我蹉跎這些年去撈鏡花水月呢?
便是天潢貴胄生得高貴,便是天下之主了,總不能不講人世的道理。
上回她在一群趙毓的準女人們面前不想和他辯,也怕梗着脖子和皇帝吵架讓全家腦袋搬家,隐忍着回了家。這回她是打定主意要和趙毓說明白。可惜出師未捷玉先碎了。秦桑桑往昔是不信神神鬼鬼的,雖然她有個傳說中馬上要成仙的師祖,但只有自家人知道世上還未有肉體不滅的道理,生老病死方是正道。但這回玉佩碎得這麽正當時,仿佛是在告訴她算了吧忘了吧。
秦桑桑想,憑什麽不是他趙毓親自來說這話,還要你個老天爺替你兒子說話?他就這麽高貴,連舍一句話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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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夜雨綿綿,秦桑桑支着手一邊漫無目的地挑燈芯一邊向外張望。雨簾之下什麽都瞧不見,她起身推開花窗,細密的雨絲飄蕩進來落在臉上,她遠遠望去雨中秦淮猶是槳聲燈影舞樂不絕。她擱着手臂觀賞花船上隐隐綽綽的優美身影,想起自己也給趙毓跳過一支舞。這位大貴人望向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就同欣賞一場擲金得來的舞樂一樣呢?若真是這樣,這些歌姬舞姬是錢貨兩訖,糊口生意罷了。她倒是白白便宜趙毓了。
哼,白白便宜他了!想到這兒秦桑桑又是氣悶。
她想一個人十五歲的時候總是不懂事的,那會兒稀裏糊塗愛錯了人雖說運氣不大好,但也不傷大雅。待她将來載入江湖史,人人敬一聲秦前輩,誰還管她小時候那些荒唐事?
想着秦桑桑倒被自己鼓舞了士氣,摩挲着那枚鑲了金合上的玉佩暗想,往後就以你為鑒。
思緒頓開之後這夜來春雨也顯得十分有情致了,她特地包了秦淮邊這片烏衣巷舊宅,就是想賞賞秦淮景。如今立在這窗邊有曲兒聽有舞看,很是不錯。
她取了一壺茶一碟糕點,躍上窗臺一邊喝茶吃糕一邊聽曲賞舞,興起時鼓掌以和。
半個時辰過去,離她最近的那條雕欄畫棟氣派非凡的畫舫已換了三批樂伎,想來這一夜花費不小。這哪是一條船,實則是個銷金窟。
既如此,秦桑桑想着自己也蹭了半天人家請來的舞樂,理該分攤一二。于是她尋摸了一塊外觀華麗不會叫人平白起疑的錦帕,寫了些字再包進一錠銀子紮好,彈指射入人家的船舷。未成想那船上忽然湧出數排侍衛,其中有人高喊道:“暗器自那裏來!”
秦桑桑下意識閃避,已有羽箭次第射入房中。她猛地合上窗,聽着茶壺瓷碟落下碎裂的聲音,又是惹來一排羽箭。
她不知眼下是什麽情形,但是逃離此處要緊。正在這時忽然聽見方才領頭出聲的那人厲喝道:“停止放箭!”
秦桑桑舒了一口氣,提起內力傳音道:“船上兄臺若有誤會,觀我錦帕所書便知。此事是我魯莽在先,也請兄臺無須這般警惕,以免誤傷人命。”
金陵原是帝王地,王氣未盡,達官顯貴卧虎藏龍。她了然這船上必是什麽要緊人物,猛地按了按腦袋暗惱:人家雇得起那麽多護衛,還在乎這些錢,你客氣什麽客氣!
想罷秦桑桑開了窗,一邊笑吟吟地望向河上一邊拔去紮進木窗的羽箭,卻忽然笑容凝滞,掌心裏攥着的箭紛紛落水發出悶聲。
為什麽趙毓會在這裏?
她伸手接了些雨水,絕無錯,這不是做夢。
再看船頭傘下那個人,護衛們皆在雨中稍顯狼狽,他獨立傘下,從發絲到腳跟都是潔淨的。再瞧仔細點,他手裏正攥着那塊包着銀子的錦帕。
秦桑桑不知是羞是怒,砰得關上窗,随即又砰得開了窗怒道:“你把銀子還我!”
趙毓展了展那枚錦帕,揚聲道:“你既說了是分攤這船上花銷,為何又要要回去?”
秦桑桑聽他說話聲調平平,忽然便冷靜了,正是,給出去的東西要回來作甚?我秦桑桑缺這點銀子?正這麽想着她冷哼一聲:“我不妨再提醒你一句,此處是東晉謝氏故居,方才你手下肆意放箭,傷到了這屋子。是我莽撞在先,賠付人家的自由我承擔。但你們總該珍惜故物有所避忌才是。”
趙毓問:“聽到了嗎?”他閑閑地一問,身側衆人忽然紛紛屈膝跪下應道:“遵命!”
秦桑桑本還想奚落兩句,見此情形倒是無話可說了,便合上窗熄了燈。
黑暗裏她摩挲着那枚玉佩,想來自己再去糾纏過往也是橫生枝節徒增煩惱。
她是江湖客,合該潇灑縱情。若愛不成得不到,也不要去怨恨愁苦。
想到這兒她摸了摸臉上濕跡,想來是方才飄雨所致,自去擰了帕子洗了臉躺到了榻上。
窗外絲竹之聲依舊,與秦淮每一個夜別無二致。
此刻伫立在畫舫船頭的趙毓望着那扇漆黑的窗問身邊人:“你說我夜探香閨,會有幾分可能被她打死?”
他身側那人剛從畫舫內步出,聽了他的話緩緩道:“打死是不敢的,畢竟有顧忌。可她有個家傳的點穴手法,又麻又癢不甚好受。萬望陛下三思。”
趙毓笑着轉過頭去看着他:“連你也對我頗有怨怼,覺得我不該再回來招惹她,是不是?”
這人正是崔拂雪,眼前雖是至尊,但他也不慣擺出什麽恭謹姿态,還是實話實說:“連我都于心不安。她驕矜傲氣,自小與我較勁,劍法不及便練其他,是聽不得旁人說女子不如男的。你家的公主郡主雖身份遠比她高貴,卻未必有她活得張揚自在無拘無束。這片天地裏困住秦桑桑其人的,不過是你趙毓一人而已。我一直想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不動聲色便圈住了這只漂亮驕傲的金雀,難免有些自得?”
趙毓聽了這番逾矩的話笑意不減:“自你通了情愛一道,倒比從前多了一些趣味。我有什麽自得的呢?忍着不捉又舍不得放。有時會想父皇既不疼我,那時何必開恩?”
八年前皇子趙毓初封顯寧郡王,出宮開府。皇帝給他派了一份差事,随佥都禦史陳铎等人赴蘇州徹查貪墨窩案。雖是窩案,實則上報三法司查得差不多了,不過是些漏網之魚徒做掙紮,惹怒了皇帝再下一道旨意。之所以讓十七歲的年輕郡王也去,一來是開府當差需要歷練,二來他的母妃是蘇州人士,從入宮到病殁未再見過家人,這次聖意體恤,允他去見見外家。
趙毓的外祖父是蘇州府學教谕,進士出身,但為人耿介不會鑽營。生了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入宮承寵生下了皇子,終其一生不過追谥一個妃位,蓋因襲了老父一身清骨,媚上之術是一點兒都不會的。趙毓從小随母親住在清河殿,荷塘相繞如江南,夏日芙蕖盡綻也算宮中一景,可見皇帝對這位妃嫔是用了些心思的。只是宮中新寵不斷,帝王本無深情,一時之歡罷了。
這次奉命下江南,也算老皇憶起故人的恩典。但是趙毓的外祖父母早在一年多前相繼離世,兩個舅舅一個早逝一個放官在外,竟無人去宮中禀報。等趙毓将入蘇州境內方知此事,按着性子和陳铎他們一道辦完案子,領了親随去往二老長眠的東山。
眼下正是盛夏,太湖之上荷花盡放擠擠挨挨,水天相接處碧綠蓮葉迎風招搖,比清河殿的荷塘美上許多。趙毓不免想其實母妃賞荷,更多的該是遺憾。江南的荷花才是詩賦所頌的美景,江南的女子才會像母妃一樣清麗婉約。
他站在一處岸上正這麽想着,遠遠蕩來一艘小船,劃開接天蓮葉驚起了三兩鷗鷺。
船頭站着一個粉衣少女,手上握着一管翠笛。小船悠悠蕩向岸邊,她的笛聲便随着風送荷香一道飄來,清遠悠揚。
當船愈近,那少女的眉目便愈清晰,是個同他母妃一般如詩如畫的江南女子。只見少女烏發如雲肌膚賽雪,擡眼時眸光如水,她放下翠笛後微微揚起嘴角,露出頰邊一枚淺淺的梨渦。
趙毓深知盯着女孩子看大為失禮,二人四目相對時便緩緩移開了眼神。
未成想是這少女主動開口與他說話:“小公子,你會武功嗎?”
趙毓聽着她清脆的聲音有些不解,問道:“姑娘可是有什麽難處要我相幫?”
那少女搖搖頭:“你若不會武功可避遠些。”
趙毓搖頭:“我會,且我有……”話音未落那少女眼神一厲,忽然飛身躍至岸上,一把拽起趙毓衣襟拖到了遠處,反手便擲出一把暗器,将小船邊沿炸了一圈,水中不時傳來哀嚎。
“敢鑿姑奶奶的船,我看你們是活膩了!”說着那少女正要甩出翠笛中的兵刃,卻見身旁這位秀雅俊美的小公子有些怔愣,便下意識安撫道,“莫怕,我去結果了那些水匪。”
趙毓不假思索地去捉她的衣袖,卻觸到了滑膩的肌膚,二人皆是一愣。趙毓率先開口道:“對不住。不過我有護衛在此,武力不弱,交給他們吧。”
少女聞言收回手摩挲着翠笛道:“那你怕不怕?怕的話我們走遠些。”
趙毓微微笑道:“有些怕。”
兩個人相視一笑,并肩走到了遠處一處竹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