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銷冰雪
秦桑桑這一休整休整到了天黑還不曾有動靜,估摸着是趕路太累直接睡去了。岑折葉和崔拂雪得了訊便先在烘着地龍的屋子裏下連子棋,今夜岑折葉頗有些心不在焉,一連輸了幾把,也不像往日裏那樣哼哼唧唧說自己還沒想好,倒是乖乖地收攏棋子清了盤再來一局。崔拂雪看他耷拉着眉眼的樣子,忍不住從棋臺下伸腿踢了踢他。岑折葉撈起他的腳嘟囔道:“含光劍法劍行剛猛,你怎麽還有這種體寒的毛病,屋裏這麽熱了腳還能冷呢!”說着便隔着襪子施展內力給他暖腳。
崔拂雪失笑道:“我沒讓你給我暖腳。”話雖這麽說,心裏倒是甜蜜得很,支着下巴柔聲道,“莫要多想了,你師父一定比你明達得多,這些事他早已悟透了才是。”
岑折葉放下了一子道:“那次我回昆侖,大體是樣子懊喪了些,師父也看得清楚,問我是哪裏犯了難。我和他說我在外交了一個好朋友,叫崔拂雪。原來他和你爺爺認識,難怪他對你家挺熟悉的樣子,與我說崔家的子弟一定值得結交。我便又把你要與我結契的事告訴他了。”
崔拂雪摩挲着溫潤的棋子久不放下,沉聲道:“他老人家怎麽說?”
岑折葉想起那天的情形,師父因他回來才出去摘了些野果,去雪下冰庫取了些冬菜,正在淘洗的時候聽到他的話,手下的動作頓了頓。他心裏忐忑,正想跑去幫忙,卻聽師父問道:“那你回來找我,是不願還是願意?”
岑折葉不說話,片刻的沉默後聽到師父嘆了一聲:”男大不中留。你不遠萬裏來去,若是想與我道別的,不妨直說。“
岑折葉望着他的背影道:“師父,我恐怕不能在山上長久陪你了,你自己好好的。”
淅瀝瀝的水聲停了,他聽見師父輕輕笑了下:“走吧,你不在我省心許多。你有你的去處,我有我的歸處。小葉子,人在江湖有十字箴言,你還記得嗎?”
岑折葉點點頭:“徒兒謹記在心,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聽完岑折葉這十字箴言,崔拂雪差點把茶水噴了,咳了半天笑道:“武聖怎麽這麽教你啊!”
岑折葉疑道:“你不覺得很有道理嗎?只是我們極少碰上打不過的,很少跑就是了。實則真打不過跑就跑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崔拂雪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可我見你每回沖在最前面,生死不論的英雄模樣,沒想到心裏想的是這個。”
岑折葉笑笑:“哪有啊?你看我不是一直不高興和你打一場嗎?說兄弟那是客氣,實則也怕要麽傷了你要麽傷了我要麽傷了你我。世間多少不平事需吾輩去平,沒道理我們內部虛耗。現如今更是一家人,更不能打了。”
崔拂雪笑了笑:“原來你打的是這樣的小算盤。”說完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岑折葉,緩緩道,“聽你這麽說,武聖老人家和我并不相似啊,你說頭一回見我,覺得我和你師父很像來着。”
岑折葉心裏嘀咕我哪次這麽說來着,回憶了許久才想起是在秦淮泛舟那次,他嘆了一聲:“是挺像的。我師父不過是對我好聲氣些。昆侖山與他名聲在外,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翻山越嶺來萬山之祖求他授藝的,求他賜武功秘籍的,個別過分些的還有見到他人以後求愛的。這些人能趕走的趕走,趕不走的打跑,打不跑的打殘請人拖走。”說到這兒岑折葉搖搖頭,“慘得很呢。”
說到這兒崔拂雪颔首:“那我與他是有些相似,畢竟我也就對你好聲氣些。”他說完朝岑折葉抛去一個眼神,岑折葉順勢低下頭落了一子喜道:“成了成了!這局我贏了!”
Advertisement
崔拂雪掃了一眼棋盤,心想你還學會聲東擊西了。
岑折葉好不容易贏了一局,放開崔拂雪的腳道:“我看時候差不多了,我也餓了,我們喊了桑桑起來一道吃飯吧。”
旻天夜裏露重,出了熏熱的屋子崔拂雪即披上鶴氅,岑折葉見狀道:“我師父也愛穿這種鳥羽織的外套。”
往日裏崔拂雪倒覺得沒什麽,但今日見了那柄雲駒劍,心裏難免有了顧慮,便一邊走一邊問道:“你說了我與你師父相似的地方,那不同的地方呢,你說說。”
岑折葉露出不解的神情:“你是你,我師父是我師父,本來就是兩個不同的人,說起不同的地方幾天幾夜說得完呢?”
崔拂雪笑了笑,輕輕地“嗯”了一聲。
兩人并肩走到了開宴的餞花小築,四周以厚重幔帳圍合,地下鋪着燒熱的銅管,人坐在其中溫暖如春。
秦桑桑畢竟是女子,崔拂雪命人起了一側的幔帳,侍從們皆并立随侍,不斷遞來酒菜。岑折葉見燙好的是紹興黃酒,抿了一口道:“他們也貼心,知道桑桑喝這個好。”
崔拂雪說:“本來準備吃蟹配的,但是她秦大小姐說這幾日腸胃不适吃不了寒性的,叫人換了去。”
岑折葉舉杯道:“阿雪,你這人就是面冷心熱,雖面上不喜桑桑這姑娘,心裏貼心的緊。既如此,何不就和緩一下關系,不要見面就你來我去鬥嘴。”
崔拂雪和他幹了一杯道:“我何曾貼心?只是我是朱園的主人,她論起來也是我表妹。我不管再怎麽不喜歡她,禮數不可廢。”
岑折葉應聲道:“不錯不錯,這就是我家阿雪的大家之道。再比方當初我被明月宮的人追,你雖不喜歡我也讓我登船,還庇護我了。”
崔拂雪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簾,提起酒盅給他斟了一杯道:“你怎知我那時候不喜歡你?”
岑折葉剛想舉起酒杯,聞言愣了愣,半是羞赧半是雀躍道:“不會吧,我哪有這麽好,叫你一見鐘情。你喜歡我哪啊?”
見岑折葉星眸閃爍興趣盎然,崔拂雪原本想逗他的心便換了別樣心情,緩緩道:“雖論不上一見鐘情,但我一開始便不讨厭你就是了。”
叫崔令主說上一句“不讨厭”确實挺難得的,岑折葉欣然喝下一杯酒。崔拂雪見他挺高興的樣子忍不住追問道:“我這麽說你不生氣?不想聽我說我對你一見鐘情嗎?”
岑折葉放下酒杯奇道:“哪有這麽好的事?我也不覺得我岑折葉這麽招人喜愛,能叫你一眼便瞧中。何況那時候我手裏拎着個老太監,又被淋得像個落湯雞,樣貌實在不甚雅觀。”
崔拂雪忽然哈哈大笑:“是不怎麽雅觀,可也不難看,可能是汪盛那喪家犬的襯托,倒顯得我們岑少俠肝膽相照義薄雲天,溫暮語亦能瞑目吧。”
早一年前岑折葉是完全聽不出這話裏頭的酸味的,可如今他曉得崔拂雪別扭在何處,終得機會澄清道:“我和暮語确實肝膽相照來着。你知道的,他不是我們武林人士,我們也不是因為什麽江湖事認識的。”
“那你們怎麽認識的?”崔拂雪往日裏礙于矜持憋着不主動問,這回岑折葉主動交代,他便坐直了身子,面上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暗暗伸長了耳朵聽。
岑折葉摸摸鼻子幹笑道:“我初入江湖,師叔給了我好些銀子做盤纏。可我從前在昆侖山極少使銀子,秦家的人來接我再到我住在秦家,也沒正兒八經學過使銀子。所以路上見人有饑困就送,送來送去的自己倒沒錢了,連飯都差點吃不上。”
“所以,他與你有一飯之恩?”崔拂雪緩緩地落下臉色,小築中點着琉璃燈火,倒也看不出他面上冰冷,反而暈紅了有幾分豔色。岑折葉便接道:“是啊,他去慈溪赴任,路上正遇上我。我看到他官家的車辇,就想問問需不需要個護衛,待我掙上點錢再說。可他說看出我本就是武林人士,不食他們官家俸祿的,便非要贈我銀錢。也是他叫我曉得了一條掙錢的路子,官府懸賞。”
“這麽說來溫暮語對你意義不一般。”崔拂雪抿下一口酒,“他合家含冤而死,他更是興和十四年的探花郎,終年不過二十六歲,實在是可惜。”
當年汪盛構陷溫暮語之父溫承,在獄中抽溫承之脊骨,還以對女犯施的拶刑折斷了溫暮語能書錦繡文章的十指。待溫家謀逆之罪布告天下,岑折葉得知溫暮語被害已是數月後的事。他不敢相信,跑死了數匹馬自南疆趕到洛陽。溫暮語一家被棄屍亂葬崗,無人敢收。那裏屍身皆慘毀不能辨,岑折葉認不清那些腐肉殘骨,不知道該如何給好友收斂。最後還是好心人提醒,他找到了一具十指皆斷的殘屍,通過體型身長勉強認作是溫暮語悄悄收斂回去下葬。至于其他的溫家人只能曝露在風雨侵蝕下。
溫暮語的遭遇崔拂雪亦有所知,忍不住問道:“你見了汪盛,如何能忍着不将他劈作幾段呢?”
岑折葉眼神一黯:“我一路上都想這麽做,殺他的人我一點都沒有猶豫。可是我知道,若一劍了結了他,他究竟做了多少惡便不為人知了。除暮語和他的家人外,一定還有人悄無聲息地死在汪盛手下,這些人都做了無名冤魂,等着有朝一日昭雪呢,所以我要留汪盛一條命讓他交代。”
說到此處岑折葉哂笑一聲:“老皇帝風光大葬埋進地宮,八方惡鬼不知道會不會前去索命。”
汪盛作惡,倒不如說是背後之人放縱他作惡。
岑折葉灌了一杯酒道:“我将暮語葬在了洛陽郊外一處,有兩年不曾去祭過他了。得空你能不能陪我去去呢,還可去探望下你舅家。”
崔拂雪一時不語,岑折葉疑道:“怎麽了?你不樂意嗎?”
崔拂雪鬼使神差地問道:“若我死……”話音未落岑折葉便撲将上來捂住他的嘴正色道:“不許胡說。”崔拂雪順勢按住他的手,眼神明亮,岑折葉繼續說道:“你不要計較暮語了,他雖是我的朋友,一個再也回不來的朋友,可我心裏對他只有懷念和惋惜。不像你,我離了吳城去了別處,江湖信美處處有趣,我心裏都一直念着你。你若有危難我是絕不會不在你身側的。若有人害你,我也絕不會按下劍鋒不殺了他。阿雪,你相信我。”
他緩緩松開手,崔拂雪一下子綻放笑容,伸手去勾他的脖頸。
侍從們見狀趕緊退出拉下幔帳,崔拂雪傾身壓住岑折葉,一手撐在地上笑道:“相公,我今後不會再醋了。”
“真的?暮語你不醋了,桑桑你也不醋了,還有……”岑折葉想趕緊一口氣說完,崔拂雪的笑意收斂了,沉聲道:“那還有誰啊?”
岑折葉連忙搖頭:“沒有沒有,誰也沒有。”
崔拂雪刮了下他的鼻子:“不許說謊。”
岑折葉不服氣了:“我什麽時候說過謊?我為人最正派不過。”
崔拂雪松開手全身壓在岑折葉身上,低聲道:“真好啊,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