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情鐘
見崔拂雪以依偎的姿态靠在自己身上,岑折葉陡然生出一股大丈夫情懷,摟着他道:“你也是我的。”
崔拂雪在他耳旁輕聲道:“那你想不想要……”
岑折葉見他在琉璃燈火下色如春花,心道冰雪消融倒有絕色之豔,殊不知自己不經意間莞爾一笑亦是入了他人心間。
崔拂雪心中柔情無限,撥弄着岑折葉衣襟上的流雲紋路低低道:“想不想我們……”崔拂雪話至此處凝視着岑折葉。岑折葉心領神會,調笑道:“這不好吧?留待洞房花燭夜。”
崔拂雪輕笑道:“岑少俠不是一向最自诩潇灑不羁不流俗的嗎?”
岑折葉假意為難:“好吧,盛情難卻。”說着便迅疾地握住崔拂雪要來捏自己臉的手道,“不許捏臉。”
崔拂雪抽出手乜了他一眼:“我就喜歡捏。”
“我還喜歡親。”崔拂雪說着就在岑折葉臉上重重地摁上一個印子,開懷道,“甚好甚好。”
岑折葉總覺得自己仿佛被崔拂雪當成了心愛的玩具,怎麽把玩搓弄都不夠。雖說他和崔拂雪是兩個加一塊五十有餘的大男人了,崔拂雪同他耳鬓厮磨的時候卻常有這般稚氣的舉動。岑折葉了解崔拂雪的身世後知道他父母早逝,長于肅穆威嚴的爺爺膝下,一定是少了許多童年的趣味。想起自己小時候雖說無父無母,山上也只得師父一個人,但是師父教他習武教他讀書寫字教他捉魚捕鳥,昆侖山萬古寂靜他也沒覺得有多寂寞。想着想着岑折葉忽然說道:“我小時候很調皮。”
崔拂雪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眉眼彎彎:“自是想得到。”
“那你從小就是少令主那個模樣嗎?”說着岑折葉還落下臉色學了起來。
崔拂雪忍俊不禁:“我何曾這麽拉長了臉?只不過我一路長大規矩甚多那倒是真的。小時候先在爺爺那裏學規矩,後來外祖父借送我去十王宅陪皇子皇孫讀書的名義把我硬生生從崔家帶走,兩年裏我在禁內自然也不能随意言笑,一言一行都要有規矩。”
這個經歷還是岑折葉頭一回聽崔拂雪說起,恍然大悟道:“我說為什麽見你舉止這般不一樣,原來還有這樣的緣故。”
崔拂雪問道:“哪裏不一般?”
“不似少年俠客,倒像王孫公子。”岑折葉實話實說,崔拂雪卻起身倚在憑幾上笑道:“我既不是少年俠客亦不是什麽王孫公子。夏家是簪纓世家,我外祖父是帝師,舅父又是先帝伴讀,雖深受皇恩,但與我并沒有多大幹系。我娘身為官家小姐與江湖草莽私定終身,外祖父怒而要将她送去做姑子,是我舅父求了先帝賜婚保下了他妹子,後來才有了我。我這樣的出身在那些金枝玉葉眼裏是給他們提鞋都不配的,而我也不想給他們提鞋。相看兩厭之下,我實在不喜歡那些人。”
岑折葉認真地聽着,插了一句道:“我也不喜歡,雖然我沒見過什麽金枝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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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拂雪望着他道:“與常人無異,兩個眼睛一個鼻子,長得歪瓜裂棗的也多了去了,哪有我們折葉好看。”
岑折葉眼睛一亮:“不會吧,後宮佳麗三千人,生出來的孩子不該都很漂亮才是?”
崔拂雪哂笑一聲:“便是搜刮了再多的美女也架不住有人亂長。”
岑折葉哈哈大笑起來:“真的嗎?那你見過現在的皇帝沒有?他生得難不難看?”
崔拂雪眨眨眼睛:“你信不信,你相公我同皇帝還是朋友。”
岑折葉睜大了眼睛,随即點頭道:“我信。”
崔拂雪頓時失了趣味,嘆了一聲:“果然我們折葉對這些是不以為然的。”
岑折葉坐直了身子,自斟自飲了一杯而後道:“那個弗朗士的火槍,我後來聽潘莘說起過,那是從海外弗朗士國運來的。我給他比劃過汪盛偷藏的那把,那麽小的火槍裏頭能藏五彈,潘莘說黑市上從來沒見過,怕是送進大內的。趙祁是封疆大吏知道便罷,你或是從舅舅那裏得知的,要麽就是有別的路子,畢竟是船上敢裝火炮的崔令主。”
崔拂雪有些無奈地搖搖頭:“今上入主東宮前初封顯寧郡王,排行不靠前,母家也普通,連個一字王爵都沒有撈到。我和他在十王宅因着各有失意有了些交情。哪想到他運氣這般好,前面的哥哥全死了呢?”
“你這麽說話倒有點我的味道了呢!”岑折葉靠着崔拂雪舉杯道,“那現在他做皇帝做這麽久了,還差使你做事嗎?”
崔拂雪微微蹙眉:“差使?你是指晴雨崖那次?那你誤會了,我純然是為了去見識武林第一美人禦劍的風姿。”
“他隐忍多年好不容易等來了坐擁天下稱孤道寡的那天,他的臣屬能跟着更上一層樓,我又需要什麽?廟堂江湖泾渭分明才是。我外祖父一生為博清名,骨肉都肯舍棄。他接我入京老來思親是一樁,為的也是要叫京城暗暗嘲諷他治家不嚴的人好好瞧瞧,他那個不孝女的兒子倒一點兒都不像大家心裏想的生啖人肉的草莽。讀書人未必皆負心,屠狗輩也不盡然仗義,人不過是人罷了,七情六欲各有私念。我既無俠骨柔腸,也無家國之念,更沒心思為皇帝鞍前馬後以全忠義,他自然也看透我這個人的性情,懶得再去想要不要利用我了。”
崔拂雪說得平靜,岑折葉卻暗暗心驚,忍不住道:“阿雪,其實……”
崔拂雪攔住他的話,将自己斟滿酒的酒杯遞到他唇邊,笑道:“你想說沒這麽糟是不是?那是自然的。我不喜歡這些人不喜歡那些人,千千萬萬個人裏我找到一個就夠了。”
岑折葉順勢就着他的手喝下那杯酒。崔拂雪靜靜地凝視着他,紅塵是灰,眼前人拔劍劃出了光明;天地無色,眼前人一颦一笑方有斑斓。眼前人即心底人,崔拂雪本無謂得失,在岑折葉身上方體味了有所求求而得的忐忑和歡喜。
幔帳之下情意正濃,秦桑桑抱着臂等來了侍女送來的風帽和手爐,她站在石橋上遠遠望着萬竹掩映下蒙着竹影燈影和月影的餞花小築,許久之後對近身的侍女道:“我頭一回見到師兄,他這麽出衆的人才又笑得那麽明朗潇灑,可稱得上光風霁月四字。我還在想,這麽好的兒郎将來不知是哪家姑娘能有福氣與他相守一生,卻沒想到啊,居然是崔家的冰岔子。”
秦桑桑呵了呵氣,神情越發沉靜,長睫如羽随眼眸垂下,撲閃着有蝶翅的纖弱之态:“真為他們高興,有情人終成眷屬。”
身旁的侍女知道是觸及了她的心事,不知該如何勸,她卻擡起頭來一掃方才的郁結:“走吧,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等來他們喊我開席,我們自己回去吃。”
一行人正準備回去,隔着小湖聽見對岸岑折葉喚道:“師妹,來吃酒!”
秦桑桑撲哧一笑:“我這個傻師兄,崔拂雪怕是要氣壞了吧?”說完她揚聲回道,“不了,你們吃,我無甚胃口。”
“怎麽會呢!阿雪都叫廚房做了你愛吃的菜,燙好了紹興花雕,暖胃健脾,來吧!”岑折葉不惜用內力傳音。秦桑桑往餞花小築那兒定睛望去,撩起的幔帳一角下一身素衣的崔拂雪倚在闌幹上,竟然露出了些許笑意。秦桑桑疑是自己看錯了,提氣朗聲道:“真的可以嗎?”
“有什麽不可以?”岑折葉喊道。
秦桑桑見崔拂雪也微微地點了點頭心中大奇,忙抱着手爐穿過回廊到了餞花小築。
三人皆落座,秦桑桑的眼神在二人之間來回而後說道:“婚期定好了嗎?”
岑折葉頭一回聽到“婚期”這個詞有些不大适應,回說:“我同阿雪主張的,我二人也論不上嫁娶二字,不必随黃歷吉日來。下面兩個月有幾個不錯的雙日子,随便挑一個就是。”
秦桑桑嘟囔了一句:“那我算娘家人還是婆家人?”她發覺面前二人面色有異便笑着帶過去道,“之前聽你們說一切從簡,倒是個怎麽樣的從簡法啊?”
說到這個崔拂雪有些不自在,上回他搞得動靜太大,也是心裏存着幾分不安定,急急地要向天下人昭告喜事。可他如今心中篤定,便也少了些傻氣的張揚,又回複了他平日裏波瀾不驚的模樣。他是有心要在岑折葉這兒扳回一城,好叫岑折葉盡快忘了自己站在紫藤花架下流淚撕衣服還想穿着中衣便往外走的樣子。
然而饒是這樣岑折葉還是比他淡定得多了,主要是岑折葉也沒怎麽見過別人成親,更是從沒想過大操大辦。有次他無意間從崔興嘴裏得知了結契未成崔拂雪撒出去的封口費之後瞠目結舌,他就算十輩子全年無休地在外面抓捕江洋大盜也掙不到這麽多錢,結果就因為自己跑了崔拂雪給整個武林包了這麽大的紅包,岑折葉真是痛心疾首。
所以這回再來一次,岑折葉便和崔拂雪商量道男子結契雖說有此習俗,但畢竟不是大流,親友有願意遠來道賀的請大家吃杯水酒便好。
岑折葉這兒師父是不會來了,雲駒劍到可能已然算是一種象征。而崔拂雪這兒至親還剩舅父,但他舅父夏征乃朱紫重臣,是絕不會來見證外甥和一個男人好的。這麽算來也就岑折葉要給秦惟送份喜帖。而友這頭岑折葉知交遍天下,上回已經被崔拂雪一網打盡全部請來吳城,這回便照着單子再發一封,到不了的也無妨。而崔拂雪則道:“我總不能把趙毓請來吧?”那會兒岑折葉還不知道趙毓是誰,崔拂雪也就随口說了句是一個許久不見他也不方便來的老友,現在岑折葉反應過來了,趙不是國姓嗎?于是岑折葉順口道:“你上回說的趙毓就是皇帝陛下嗎?”
沒成想這個名字說出口秦桑桑忽然臉色一變,崔拂雪瞥了一眼心中嘆息,默默點了點頭。
岑折葉便繼續道:“那還是算了,除了趙毓以外你還有什麽朋友?”
崔拂雪握住他的手笑道:“你呀,再怎麽不羁也不能一口一個國諱挂在嘴邊。”
岑折葉不解其意:“你不也這麽叫嗎?”
崔拂雪正在犯難便聽秦桑桑道:“崔家表哥,聽我這麽叫你怕是不慣,不過我要謝謝你。師兄,你們上回結契這麽大的事我竟不在,你怎麽不問問我做什麽去了?”
岑折葉見她一手支頤一手摩挲着酒杯有些蔫的樣子便道:“我想問還沒來得及問,那你是做什麽去了?”
秦桑桑擡起眼簾笑道:“我去選秀女了。”
岑折葉正在夾菜,聞言筷子都要掉了,驚道:“選秀女?你?”
秦桑桑見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心中一樂展顏道:“對啊,進宮選秀女。可惜皇帝沒看上我。”
她自斟了一杯:“我這種鄉野丫頭他哪裏看得上呢?”
岑折葉斂了訝色道:“是州縣逼你去的?以秦家的威勢應該不至于吧。”
秦桑桑搖搖頭:“哪裏是逼我去?我年紀大了,還是塞了不少銀子才去成的,我爹快氣死了。”
這麽大的事岑折葉竟一點不知,一時十分內疚,澀聲道:“桑桑,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我的錯。”崔拂雪撫上岑折葉的背緩緩道,“我不該告訴他皇帝自號夢池。”
秦桑桑十五歲時在東山游玩曾遇一位俊美少年,兩人一見鐘情,臨別前少年贈她美玉一枚上刻“夢池”二字,約定第二年東山再見便來娶她。此後秦桑桑每年往返東山,卻始終等不到意中人,那位趙夢池便如人間蒸發一般渺無音訊。
夜半席散,喝醉了的秦桑桑被侍女扶走。岑崔二人洗漱後同榻而眠,清冷月光透過直棂窗灑入屋內,崔拂雪枕在岑折葉懷中徐徐道:“趙毓若一直是顯寧郡王便好了,可第二年春鄭王病故,他成了唯一一位成年皇子,臣下力勸先帝立他為太子,東山他便再也去不了了。”
岑折葉聽了不忿:“那他不能派人過去讓桑桑別等了?”
崔拂雪嘆息道:“他憑序齒入主東宮,此前不過是個閑散郡王,根基不穩,其後又有兩個幼弟,前朝後宮都等着看他出纰漏。當此時他是一點兒錯都不能犯。”
岑折葉聞言冷笑了聲:“桑桑是他的錯誤?”
崔拂雪沉默了半晌道:“對,就像我爹之于我娘一樣。趙毓查到了秦丫頭的底細,暗中派人與我傳話,叫我守着她。守着她,一方面是護着她一方面是看着她。我原以為趙毓如願以償登基,也是該和秦丫頭再續前緣的時候了。這些年秦丫頭不知道拒絕了多少青年才俊的求愛,還把你推到武林第一美人的風口浪尖上,不過是為了等一個不知道等不等得到的趙夢池。但是趙毓卻把秦丫頭送回了餘姚。深宮如海,對秦桑桑來說也确實不是個能呆的地方。”
情之所鐘正在吾輩,可生離死別亦是人所不能避。這世上從不缺癡情人和負心人,也不缺愛別離和求不得的故事,缺的是兩兩相守終成眷屬的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