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求而得
武林少主崔拂雪結契未成一事一時間傳遍南北,大家雖收了他的封口費不敢公然議論,但是私底下閑言碎語還是很多,不少人都猜那位他求而不得的契兄弟正是昆侖岑折葉。別的不說,這倆往日裏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眼下似是分道揚镳了,還能因為啥?大家原本心照不宣的,後來發現一個是離開吳城去照顧病榻上的祖父,一個渺無蹤影,一時又摸不清狀況了。
兩年來武林中人最關心的事就是武林一代雄主崔逢崔老英雄的病情。人畢竟壽元有限,老人家也七十多了,天冷後身子告急,治了一年還是去了。
朱園裏紅楓烈烈,除此之外則盡覆缟素哀樂不絕。這場喪事辦了七日,吳城幾被前來吊喪的人擁堵,連吳城令都派衙役前來維持秩序。七日後老令主歸葬丘山,盟主令正式交到了崔拂雪手上。
夜裏崔拂雪到賬房查點帛金簿子,崔興忍了半天還是拿出其中一冊翻到做了标記的那頁,裏面有一列:岑折葉 一百兩。
崔拂雪神色如常,甚至還笑了笑道:“他哪來這麽多銀子?”邊說着他看了看日子,是昨日登記的。
崔拂雪翻過那頁,将壘了幾摞的賬簿翻來,揉了揉眉心道:“這些日子辛苦了,興叔,你去城外別莊休養休養吧。”
崔興聞言趕緊拜道:“孫少爺,老仆不累。 老爺剛走,您一個人孤單。”
崔拂雪微微搖頭低低道:“這沒什麽,我素來如此。你也六十有餘了,頤養天年是正經,不必推辭。”說着便離開了賬房,一路上月影樹影花影交錯,他盯着自己腳下的影子有些失神。
等穿過如火的楓林,他在草木凋零的廊架旁坐下,望着這片祖父親植的楓林發呆。
他的祖母閨名中有“楓”,這才有了這片楓林,有了朱園。
崔家世代情種,到他這輩他以為會免俗。他崔拂雪沒遇到岑折葉前是什麽模樣?未成想拂雪之下竟藏一片火熱心腸,真是命中注定。
他的父親崔珣武能揮劍破雲霄,文可搦管探花郎。當年崔珣一時興起去了洛陽,結識了東閣大學士夏征之子,由此與其妹成就了一段情緣。夏家世代書香累世公卿,崔家則是以武著世江湖之主。皇帝不顧兩家長輩的意願賜婚二人,欲成一段佳話。然而崔拂雪之母去家千裏,又不得阿家翁喜愛,絕世佳人憂思成疾青春早逝。崔珣亦在幾年後随去。崔拂雪早早失怙失恃,長于祖父膝下。
崔逢年輕時雷厲風行為人說一不二,唯一的柔情盡與了夫人,對晚來子崔珣都不曾有多少寵愛。雖說有隔代親,但是崔逢自鳏居後性情越發冷厲,倒把崔拂雪這個好好的玉雪娃娃帶成了冰雪娃娃。崔拂雪長大成人後回想當初,覺得自己同祖父皆是寂寞人,倒也不必多責怪這位老人。如今塵歸塵土歸土,他于此夜甚是思念親人。
夜風拂來楓葉輕擺,林中沙沙作響。崔拂雪仰觀高月,人說“天涯共此時”,又是誰在與他同賞一輪月?
正在這時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是刻意放重的。
崔拂雪揪緊了手邊軟裘一角,緩緩低下頭去。自楓林之內步出的人身上籠着一層銀輝,崔拂雪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走來,兩人俯仰之間四目相對一時無話。
Advertisement
“你哪來的銀子?”“你還好吧?”兩個人同時開口道。
崔拂雪擡着頭端詳着岑折葉的面容,不漏分毫。岑折葉在他專注的目光下越發低下頭,聲如蚊蠅一般低低道:“我攢的,也不是很多,是不是有點寒酸?”
崔拂雪微微搖頭:“對你來說不容易。你為什麽要攢錢了?”難道是想娶妻生子了嗎?他心中暗想自己倒是挺會自傷。
岑折葉有些羞赧地回道:“男子漢大丈夫,總是一窮二白也不成。我從昆侖回來後就開始攢錢了,據說中等人家一年也就二十幾兩的用度,那我還挺能掙錢的。”
崔拂雪聽他果然回了昆侖山,難怪了無音訊,便問他:“你既回了昆侖怎麽又出來了?”
岑折葉聽他這話好像不怎麽樂意見到自己回來似的,便解釋道:“我并不是要回去和師父一道修仙啊。我就是回去看他最後一眼。”
崔拂雪默了默,随即澀聲道:“節哀順變,生老病死總是難免的。”
岑折葉點點頭:“是的啊,你節哀順變。”他說完發現不對,忙道,“不是不是,我師父他沒有。是他給我寫信說他又悟上了一層,眼看和我的親緣也要斷,讓我在他翻臉、不是,在他斷絕塵緣前再去看他一眼。”說到這個岑折葉嘆了一聲,“我師父沒準真的要成仙了。這回見他,他好像和你差不多年歲了,可不是大上你幾歲的感覺了。”
崔拂雪輕笑了一聲對他說道:“笨蛋,那是因為我長了幾歲。”這聲一出,兩人才覺得還是過去的熟稔腔調,反而局促了起來。
岑折葉盯着腳尖道:“對不住我來晚了幾日,因為我去潛江縣令那裏讨銀子去了,從沒想到連衙門都能賴錢,我跑了州府兩處才逼到他兌付了銀子。”
“之前我聽說崔令主病了,便又折回昆侖想找師父賜藥,沒想到他把百年棧道燒了!”說到這兒岑折葉痛心疾首,“他不要我就不要我,沒必要做這麽絕。”
“那你怎麽辦?”崔拂雪站起身來,“豈非連個容身之處都沒了?”
岑折葉擺擺手:“不至于不至于,我回頭再掙些錢找處便宜些的地方置業,有個亮堂屋子就好了。”他說話間借着月光細細打量崔拂雪,見崔拂雪越發清瘦單薄,眼中也起了勞累的血絲,知道他這段時間侍疾和治喪必定很累。既見到了他精神尚可,岑折葉便放心了。因為遺憾自己來回奔波也沒幫到他什麽,連送帛金都比別人要晚,岑折葉一時十分慚愧,只能說:“天色已晚,你回去好好休息吧。老令主也算高壽,人世有盡頭,總要走到這時候的。你別太消耗自己的身子就好。”
崔拂雪不說話,岑折葉想自己這些幹巴巴的寬慰話也沒什麽用,便打算道別。
正在他進退猶疑間崔拂雪緩緩道:“我又開始對自己說,岑折葉對你說的這些話都是朋友的關心,你勿要多想自作多情。可我難免想,你為什麽不能愛我?我崔拂雪是武林令主,江湖皆臣服于我。家財無計其數,你要攢什麽銀子買什麽屋,我什麽都能給你。你若要尋個美人,我還不夠美麽?還是,就因為我是一個男人呢?”
崔拂雪露出冷色和嘲意:“你走吧,若再不走我恐要把你困在這朱園了。”
岑折葉腳上仿佛定住了,聽了這一番剖白的話心中大震。崔拂雪見他一個風姿清舉的絕世劍客露出眼下這副小鹿般無辜又委屈的神情,不由得苦笑道:“佛曰八苦,你總不能讓我占全了吧?你之于我,實乃水中月鏡中花。既如此,倒不如不見不念,不生怨怼。”
岑折葉嗫嚅道:“對不住。”
崔拂雪有些疲倦地揉揉眉心嘆道:“無須說對不起。你不愛我不是錯,我若逼你才是錯。你想不到那些曲折的心思的,倒是我叫你心驚了。岑折葉,緣起緣散也有定時。不論你去了天涯海角我都願你好,願你開心如意。”
岑折葉懊惱地抱住頭道:“你難過我也難過,你有事我也着急。你叫我到天涯海角,就是不想讓我再在你面前出現,可我也想見你的啊。拂雪,我這是不是叫欲拒還迎,還是什麽那種意思?”他狠狠砸了砸腦袋,被眼下的情形繞得稀裏糊塗。
崔拂雪見狀連忙把住他雙手急道:“你作甚?你這下手沒輕沒重的,把自己砸傻了都有可能。”
岑折葉被他撥開手,愣愣地望着他。
崔拂雪狠了狠心,傾身上前吻住他的唇。
兩個人的唇都有些幹燥,但都柔軟,像荒漠獨行的孤客終于覓到了水源。崔拂雪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岑折葉的唇瓣,随後分開來問道:“你讨不讨厭?有沒有覺得很不舒服很奇怪?”
岑折葉覺得心底仿佛有回甘,方才那股郁結苦悶的感覺消失了,他喜道:“不讨厭,感覺很好。”
崔拂雪頓覺暗紅塵霎時雪亮,他笑道:“那你也來親親我試試。”
岑折葉聞言屏住呼吸上前,将要相觸的時候他忽然撲哧一笑,随即抱住崔拂雪雙肩埋頭笑道:“拂雪你也變傻了。”
崔拂雪又好氣又好笑,笑罵道:“還不是你害的,你快起來!”
岑折葉扶着他的肩膀伸直了腰,笑意還挂在臉上,卻見到崔拂雪眼中盈盈似有水光,一時滞住了,半晌沉聲道:“你不要哭。”
崔拂雪粗聲道:“我沒哭。”
岑折葉撫撫他的背:“那天我以為你會回來找我,等了好久,我想同你說我舍不得你哭的。但後來你連銀紗釀都還我了,我想這個意思就是叫我不要糾纏你了。”
崔拂雪沒頭沒腦說了句:“我在你心裏有這麽重要嗎?潘莘喚你阿岑,我也喚你阿岑,我和那個黃須兒沒什麽分別。”
岑折葉不假思索道:“高旭他們都喊我阿岑啊,頭一個喊我的是溫暮語,我覺得挺好聽的,所以就叫朋友們這麽喊我。折葉啊小葉啊這些好像都不太符合我的氣質。”
聽到溫暮語這個名字,崔拂雪冷哼一聲:“是阿岑這個叫法好聽還是溫暮語喊得好聽?”溫暮語即岑折葉那位舉家為汪盛構陷最終處斬午門的朋友。岑折葉這些年盡結交俠士,獨獨同溫暮語這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交好,且是他初入江湖便認識的。因溫暮語被害岑折葉才義無反顧地多番襄助趙祁,直至汪盛倒臺。崔拂雪知道此人在岑折葉心中必不一般,心裏一直存着計較。
但是岑折葉還不曾察覺崔拂雪其意,“啊”了一聲道:“暮語他也是随口叫的呀。”崔拂雪知道他還是不解風情一木頭,但聽他話語間毫無異樣便放心了不少,轉而別扭其他事,“那你喚誰都是名字,喚我就沒點別的說法?”
崔拂雪想的是“阿雪”啊“小雪”啊亂七八糟的這些都行,反正別是指名道姓就好。沒想到岑折葉觀他神情冷凝,想到此處正是他素手裂紅裳的地方,以為他想起兩年前自己害他在群雄面前折盡臉面的事,有意安撫,便憋着氣息忸怩道:“相公……”
“啪”,崔拂雪感覺自己腦中一根弦繃斷了,他難得心神大亂以至言語失措:“你,你叫我什麽,再說一遍?”
岑折葉見他失了淡定,第一聲叫出來了覺得自己毫無壓力嘛,便提高了聲量喚道:“相公!”
崔拂雪猛地握住他手腕,惡狠狠道:“岑折葉你完了!”
岑折葉一駭,顫道:“你不願意的話要麽你喊我相公,那也可以的。或者就算了嘛,我們就算結了契也是兄弟為先,我兄你弟,你喊哥哥吧。”
崔拂雪斷然道:“不行,夫妻在前兄弟在後。”
岑折葉點點頭:“好的,那就相公。”
崔拂雪露出滿意的笑容,伸手撫過他的面頰道:“那便至此約定,我是你相公你也是我相公,你再叫聲聽聽。”
岑折葉不服:“我叫過兩聲了,你還不曾叫呢。”
崔拂雪投了一個眼波:“此處是我爺爺為我奶奶植的楓林。他離去七日還在徘徊人間,此時定還不舍得離開這片二老定情的地方。他生前已應允了你我之事,你只消再喊一聲叫他放心便是。”
岑折葉一聽神色一凜,忙松開懷抱繞了四周念念有詞:“老令主,您雖仙去,但阿雪尚不孤單,晚輩岑折葉冒昧相求,把你家阿雪托付給我。我雖然也照顧不了他什麽,但他有何苦楚不快了我都會盡力叫他開心起來。”他壓低了聲音悄悄道,“他若發脾氣了我盡量讓他,您也知道阿雪他脾氣……”
崔拂雪冷哼一聲:“我何時舍得對你發過脾氣?”
岑折葉伸手指指,他舒了一口氣放柔了聲音:“乖,相公我不發脾氣。”
晚風又起,林中枝葉搖曳沙沙作響,像是允了這樁好事多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