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多情擾
岑折葉失力一般坐到了廊架的橫木上,出聲喚道:“拂雪。”
崔拂雪忙轉過身,岑折葉伸手指了指:“你外衣得穿啊。”
崔拂雪一滞,看他耷拉着腦袋的沮喪樣子,一時又傷心又好笑,這人就是叫他氣不起來。
崔拂雪走後岑折葉坐在廊架上把來龍去脈想了一遭。那次小浪底受傷後崔拂雪就近在洛陽舅父的別苑休養,岑折葉才知道他外祖父曾是朝中重臣,趙祁又是他舅舅的學生。岑折葉也不懂他娘一個官家小姐怎麽嫁進了武林世家。
休養大半月,崔拂雪傷勢漸好,人也漸漸蘇醒。暮春時節花園裏群芳競豔莺雀翻飛,崔拂雪便坐在輪椅上賞花品茗呼吸室外清爽的空氣。
岑折葉早起出門這時候回來,聽說崔拂雪能起身還去了花園便一路尋摸了過去。越過嶙峋山石的景便看到崔拂雪裹着雪白的裘衣窩在輪椅裏,一旁的仆從提了一只紅嘴彩羽的鹦哥學嘴逗他開心。
“吉祥如意吉祥如意!”鹦哥撲騰着嘩啦嘩啦叫喚。
岑折葉瞧着喜歡,走上前問仆人:“它還會說什麽呀?”
別苑裏的人知道這位公子是甥少爺的朋友,便恭敬道:“回公子的話,這長嘴畜生剛調教了三個月,只會說些吉祥話罷了。”
岑折葉打量着它圓絨絨的身體笑道:“多可愛的小東西,不能叫他畜生。我長于山野,常和鳥兒玩,叫我逗逗它,好不好?”
那仆從自然允了,把鳥籠的提把遞到他手中。
岑折葉指尖灑了幾粒鳥食惹鹦哥來啄,嘴上說道:“你會不會說吉人天相,來,吉人天相。”
崔拂雪看他玩鳥不亦樂乎的樣子,忍不住說道:“你怎麽還在?”
岑折葉擡起頭來望向他身側的崔興,回道:“我以往去探望你,崔興不是都通報的嗎?”
崔拂雪抿了抿唇,又道:“那我即在此處,有什麽話需叫畜生傳達?”
岑折葉揚了揚鳥籠:“我說的話沒它說得俏皮可愛又動聽啊。”他見崔拂雪猶有羸弱之态,便放低了聲調道,“少令主,我是怕我招你煩。你若乏了那我就先走了,要是精神尚可要不要我推你在花園裏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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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拂雪咳了兩聲惹崔興一驚,他擺擺手:“你先去歇着,叫岑少俠代勞吧。”
岑折葉交還了鹦哥,上來扶住輪椅,崔拂雪緩緩道:“你無須介懷。我雖沒有你那顆仁俠之心,但是見死不救這種事我畢竟做不出。”
岑折葉已認定了他嘴硬心軟,一百個應是是是曉得曉得曉得。
崔拂雪也在懊惱,自己什麽時候有了舍己救人的胸懷。當時飛箭如流星,仿佛一瞬間便能穿透岑折葉的胸膛,他不假思索上前去擋,顧不得把守自己的命門,結結實實挨了一箭。這還是他第一次受如此重的傷,若非事發洛陽,爺爺不想見到夏家的人,不然就不是派崔興來了。
岑折葉探出頭見崔拂雪面色沉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便自顧自說道:“少令主,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這樣的大恩。往後有我岑折葉能效勞之處你盡管提,岑某……”
“你有沒有說過我們是朋友?”崔拂雪打斷了他的話。
岑折葉啞然,随即應道:“是說過。”
“那日若子箭射向我,你會怎麽做?”崔拂雪又問道。
岑折葉思忖片刻,喜得快要躍起來朗聲道:“少……不,拂雪,在我心裏,你我早就是好朋友了!”
崔拂雪微微彎了彎唇,故意問道:“是嗎?”
岑折葉不假思索:“自然。世上百種人,雖性情喜好各有差異,但是人與人相處合不合意投不投契,幾下就知道了。我呢,雖與崔少令出身迥異,也沒有正經上過學習過禮儀,又是身無長物,實比不上拂雪你貴比王侯的做派……”說着說着他自己疑惑了,放低了聲音說道,“這麽一說差得好像實在有些遠。”
忽然他聽見崔拂雪輕笑一聲:“那又是誰說’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海內賢豪青雲客,就中與君心莫逆’?“
岑折葉摸了摸鼻子讪笑:“正是在下。”
“是說得好聽口是心非嗎?”崔拂雪又問他。
岑折葉停下輪椅走到他面前正色道:“當然是真心。方才是我拘泥了,給拂雪賠不是。”說着便俯身抱拳作禮。
崔拂雪靜靜地望着岑折葉的發頂。岑折葉自己雕了一根竹簪束發,說身無長物家無餘財是真的。秦桑桑趾高氣揚地對自己說她這位師兄是如何出塵脫俗潇灑不羁也是真的。崔拂雪剛想直起上身,胸口仍一陣隐痛,他只能倚在椅背上戲谑道:“快起,難道還要我賜平身嗎?”
這麽僭越的話他二人都不當一回事,岑折葉聞言站直了與他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岑折葉其人,何須誰來賜平身?
岑折葉遙想這兩年前的事,又想到拂雪說他是一朵野花,那或許是要比家花香些。
他腦子裏亂糟糟地轉過各種念頭,随即躍下廊架将一地裂帛一一拾起。
繡紋許多都破碎了,但是能辨得出有合歡百合和鴛鴦交頸這些吉祥圖案。這繡的是繡娘的手藝,也是崔拂雪的心意。
岑折葉回首往來一路,後知後覺原來拂雪對我有這樣的情意。他将那些被震碎的布帛攏到一處抱到懷裏,就像是抱住了崔拂雪傷情的心。他暗想,我與拂雪那樣好,怎麽就叫他流淚了呢?
他發着呆,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花影蔓延至腳邊才發覺天色已晚,崔拂雪一直沒有回來。
耳畔傳來窸窣的腳步聲,他一聽便知不是崔拂雪,便還坐在紫藤花架下放空自己。
潘莘一見他那模樣,心裏咯噔一下,鬧不清這二人到底是個什麽情形,便清咳了一聲惹來岑折葉擡頭,笑道:“阿岑在這兒啊。”
岑折葉又耷拉下眼簾嗯了一聲。
潘莘走到他身側,岑折葉懶懶道:“你怎麽穿過這裏的陣法的?”
潘莘哈哈大笑:“我繞過來的呗,反正現在這裏也沒什麽人把守,全去前面疏散送客了。”
“那老陳、高旭他們幾個人托我來看看你,怕你被、嘿嘿,有什麽不測。”潘莘拍拍他的肩道,“幾個老小子不懂,我番龍懂。崔拂雪連我都這麽禮重,可想而知對你的心了。”
見岑折葉抱着一團喜服樣的東西,他心道這崔少令也算是情深了,這是正兒八經想同他岑兄弟成親啊。
當此時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和岑折葉交代道:“崔少令在前頭說他那位契兄弟因事耽誤一時來不了了,請大家夥吃了一頓好的再各人包上一份禮,也算賓主盡歡了。還好他兩邊親眷長輩沒來,就當是武林聚會吧。”
可今日之後江湖上誰不知道崔拂雪這位有錢有顏有地位的貴公子被個男人甩了呢?潘莘忍着不說這話,怕刺了岑折葉的心。
岑折葉聽了這話嘆了一聲:“我方才坐這兒一直在想,我要不要随他出去結了契再說。”
潘莘眉毛一揚追問道:“然後呢?”
岑折葉拍拍懷裏的碎帛道:“拂雪既撕了這身衣服,那便是決絕之意。他才不願意我勉勉強強全他面子,我也不願意騙他。”
潘莘忍不住低聲問道:“他若願意呢?”
岑折葉聞言擡起頭來,想了想道:“你都道他是何等傲氣的人。”
“那你真的,真的不喜歡他?”潘莘試着把崔拂雪想成一個女人,一下子思路清晰,給他掰扯道,“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金玉之身,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長得又極美,對旁人是冷若冰霜,獨獨對你如春風一般。你看看你看看……”他繞着一周指道,“不要你彩禮,婚禮只要你出席,你放眼過去一草一木一亭一閣這可都是嫁妝吶。”
岑折葉見他一臉興奮,僵笑道:“你搞錯了,拂雪是男人。”
“哦,因為男人所以你不愛啊?”潘莘點點頭,“這倒确實沒法。”
“兩個男人在一處,便是旁人不說閑話,畢竟咱們江湖中人不做長舌婦,可娃娃生不了,據說做那事也麻煩得很……”潘莘觑了眼岑折葉,放緩了口氣道,“當然,你們倆也能發乎情止乎禮。”
岑折葉搖搖頭:“我不是說他是男人我便不能愛他,我是……”他忽然愣住,被自己問倒了,他望向潘莘道,“我當他是最好的朋友。”
潘莘假意落了臉色,冷哼道:“我知道,他是最好的那個。”
岑折葉想擺手解釋,但最終還是“嗯”了一聲說道:“他是我下山以後最親近的人了。要說朋友有很多,他是最要好最重要的那個。番龍,你不要怪我實話實說。”
潘莘朗聲笑道:“我自然不會怪你,這是實情。我們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年半載的也未必能遇上一回,只是大家性情相投到哪兒都能玩到一處去。你和崔少令不同,你們合為雙璧斬妖除魔捍衛正道,那可是傳奇無限。你們兩個人年紀相仿,走到一處看着就比我們相襯。”
“說白了,你當他好兄弟,他當你是老相好。”潘莘咂咂嘴,“番龍話糙理不糙。這裏頭必是有什麽誤會。你小子啊,到底是多情還是無情?而那崔拂雪,又是無情還是多情?”他說着搖搖頭,嘆了一聲,“平生最不能負是深情,你多想想,不要學我那個提褲子就跑的爹。”說着說着他自傷身世,背着手要走,邊走邊道:“不過也不用想太多,不愛就不愛嘛,你也不欠他什麽。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他崔拂雪眼見着如意的事十之八九,就不許他不成一回啦?我看這都有命數。阿岑啊,我先走了,若有好消息也別忘了告訴我。”
潘莘背着身子招招手道別,岑折葉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不管怎麽樣,我倒真不會舞一點靈犀給老潘看。
潘莘步入回廊,正見到不遠處站着一身霜色的崔拂雪。他連忙行禮,崔拂雪攔住道:“不必多禮。你既來到此處便是知道內情的。”
潘莘躊躇了下點點頭,暗想這崔少令總不能殺人滅口吧?卻聽崔拂雪問道:“他怎麽樣?”
“阿岑還坐在花架下面發呆呢,他心裏也不好過。”潘莘暗搓搓安撫下崔拂雪。
崔拂雪聽了他的話擡眼深深地看向他,緩緩道:“你喚他阿岑嗎?”
潘莘不解其意應了聲,崔拂雪忽然笑了,潘莘驚得睜大了眼睛,連連退了兩步。
崔拂雪沉沉笑道:“此番倒是勞你一路奔波遠來,崔某奉上薄禮,還請潘兄莫要推辭。”
潘莘連說不敢不敢,大着膽子偷觑崔拂雪神色,心下嘆息忍不住為他二人和解一番:“少令主,你是人中龍鳳,旁人得了你的愛慕只怕是感激涕零都來不及。便是真的心裏不願,為着這這那那的念頭也得應了。可是阿岑你更是知道的,他哪管這些?他心裏是真看重你真覺得為難。我同他相識這麽久,哪裏見過他今日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呢?這世上的情意分許多種,可也不是泾渭分明的。就比方這結契事,不就是例子?”
“我同他說過,我們是能既做兄弟又做夫妻的。”崔拂雪意外地應了他的話。潘莘瞥見他夕陽斜照下完美的側臉,他正望向廊架那頭道:“我這是在為難他了。情之一字我也不甚懂,所以犯了傻做錯了事。其實我心裏有個聲音時而問自己,他真的愛你嗎?可我也自負,不去想這件事。卻原來,自有我難成就的心念。”崔拂雪轉向潘莘道,“潘兄,往後我恐不能常與他一處。折葉行走江湖雖越發老練,但他心思赤忱俠義心腸,便有蓋世武功也懼人心險惡。若有我顧慮不周的地方,還請你們諸位多多照應。”說罷他抱拳作禮,颔首離去了。
潘莘看他腳下還是盈盈公府步一副從容泰然的樣子,卻不知道心裏有多亂多傷情。
潘莘嘆了一口氣:“做光棍好,做光棍妙。”
遠處的崔拂雪眼中的光彩早已隐去。他想起在洛陽的那個花園裏,岑折葉推着他邊走邊說笑,和他說“我喚你拂雪你也得喚我親近些啊,不能再岑少俠岑少俠。我聽你這少令主喊總覺得奇怪,不如你就叫我阿岑吧!”
原來就連稱呼也不是我獨一個,我說什麽這花只為我一個人開呢?崔拂雪自嘲地笑了笑,當下實無勇氣再見岑折葉。
那朵心花盛放時無人來賞,凋零時亦是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