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沈湛從陸府出來的時候,天上下起了小雨,趙三小姐讓人取了兩把傘,沈湛同端午一人一把,站在陸府外頭商量行程。
端午問:“師父,我們現在出城麽?”
沈湛看着陰沉沉的天色道:“這雨怕是要下不少時候,我們先找個地方避雨。”
說是避雨,實則帶着端午進了一家小旅社。
沈湛心裏很迷茫,這二十多年來,都是命運推着他往前走,不論是進戲班學戲,還是不給日本人唱戲,他都沒有選擇的餘地。然而此刻,陸正則給他出了一道難題。
離開,從此分道揚镳,再難相見。
留下,有情人叫不出情人應。
兩種選擇,都不是沈湛想要的。
沈湛身上錢不多,找的小旅社條件并不好,枕頭有些髒,被褥透着一股黴味。沈湛在陸正則的別墅裏嬌養了小半年,夜裏睡的枕頭被套都是繡花的,突然換了一個環境,夜裏就睡不着。他覺得小房間裏透着一股黴味,便穿上衣裳到外頭透透風。
大堂裏只亮了一盞小燈,店員趴在櫃臺上睡着了。
外頭的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空氣十分新鮮,沈湛在旅店門口站了一會,覺得有些冷,準備回房睡了。就在轉身的時候,他的餘光看見不遠處站着一個人。
對方撐着一把傘,背對他立在雨中,背脊挺直,像是蒼翠挺拔的松竹。
沈湛的第一個念頭是衛兵,因為罪了田中司郎的緣故,所以陸正則命衛兵送他出城後再返回,可直覺告訴沈湛,站在那的不是衛兵。
倘若是衛兵,不該三更半夜打着傘站在外面,至少找個地方避雨。沈湛覺得那個背影像極了一個人,卻不敢置信,他為了自己的猜測而心跳加速,試探着朝那道背影叫了一聲:“慎初?”
那背影僵了一瞬,随即朝沈湛截然相反的方向離去。
沈湛又氣又急,顧不得其他,沖進雨中向着那道背影喊了一句:“陸慎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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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追了幾步,想追上那個背影,可當冰涼的雨水打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卻停下了腳步。
他想起小的時候,父親帶着他去逛市集,他開心地看着攤販捏糖人,等看完了糖人,父親卻不見了。他又慌又亂,站在路中央拽了好幾個穿着青色長衫的男人,沒有一個是他父親。
後來,他壯着膽子問了幾名路人,才一點點摸回了家。回去的路上,天上也像今天那樣下着雨,他眼裏含着淚花,任是心裏再慌,一滴都沒落下來。他想着,等到了家,跟父親訴說完他有多害怕後,再在父親的懷裏痛哭一場。可等他到了家,卻得知父親一直都在身後跟着他……
只要他能認出人臉,他就能發現。
可他認不出。
眼前的畫面突然同兒時的畫面重疊起來。
陸正則完全可以就此離開,他日再見,就能若無其事地問,“什麽小旅館?我從未去過那裏,你認錯人了。”
反正沈湛認不出人臉,何況是背影。
沈湛不願再追了,倘若陸正則就此離開,那他就與旁人沒什麽不同,不值得他再追逐。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像是凍成了冰雹,砸得沈湛生疼。他的的衣裳已經濕透,臉上都是雨水,他的眼前開始模糊,他覺得心灰意冷。
然而就在這一刻,前方的那道背影頓住了腳步,興許只有幾秒,又或許是一個世紀那麽長,沈湛看見那道背影回身,劃破雨幕,一步步向他走來。
很快,一柄黑色的雨傘在他上方撐起,他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告訴他:“我在。”
那一刻,沈湛有種落淚的沖動。
他等了二十多年,終于等來了向他敞開懷抱的那個人。他看着陸正則從口袋中掏出一塊帕子,溫柔細致地為他擦去臉上的雨水,覺得自己這回栽狠了。
他道:“我知道你為什麽拒絕我,你希望我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你怕你不能給我明天,怕我傷心難過。可你有沒有想過?你想給我的人生,是我想要的人生麽?或者說,你就這樣确定我有明天?”
陸正則立刻蹙起眉頭道:“不準胡說。”
沈湛兀自道:“從離家開始,我就一直在走,我時常想,究竟該走到哪裏,我才能不走了呢?我不知道圓滿的人生是怎麽樣的,我只知道,我寧願只痛快一天,也不要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我不管明天如何,我只珍惜眼前人。”
他目光堅決地看着陸正則,用一遍比一遍重的語氣重複道:“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他的話語像是一柄重逾千金的鐵錘,一下比一下重地砸在人的心間,任是再堅定的意志,都得在他的堅持下土崩瓦解。
陸正則凝視了沈湛半晌,喟嘆一聲,舍棄帕子,拇指直接落在他的眼簾上,溫柔地抹去他睫毛上的水珠,開口道:“等我回來。”
沈湛怔了一下,等明白陸正則的意思後,唇角遏制不住就要上揚。可他記着陸正則晾了他好幾日的仇,故意板起面孔嗔了一句:“冤家。”又怕陸正則是顆榆木腦袋,誤解了他的意思,補了一句,“我就在這等你,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