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當天晚上,沈湛就将行李收拾好了。他來時兩手空空,離時也沒幾件東西,陸正則為他置辦的衣物全留下了,先前想作為臨別禮物的那盒紅紙則進了垃圾桶。他打定主意要做一個無情無義,忘恩負義的人了!
翌日,沈湛在被窩裏賴到陸正則出門,提着行李上陸府同趙三小姐道別。
趙三小姐一聽沈湛要走,吃驚道:“你們吵架啦?”
沈湛道:“沒有。”
趙三小姐笑道:“看看你的臉,陰得跟天上的烏雲似的,一定是慎初惹你生氣了,你跟我講講,究竟是為了什麽事?”
沈湛恨不得将這件事爛在腸子裏,但他跟陸正則的事就是趙三小姐撮合的,趙三小姐問了,他就将事情簡單說了一遍。趙三小姐聽完,嘆息一聲道:“慎初同我講過他的想法,我就是看不下去才想着推你一把,哪曉得他心意那樣堅決。你曉得慎初為什麽拒絕你?”
沈湛明褒暗貶道:“他是個心懷大義的人,心裏只裝得下國家,容不下我。”
趙三小姐道:“要是他心裏只裝了國家,他幹什麽要拒絕你?你這樣一個妙人,能跟你在一起快活一刻是一刻,他是不是腦子裏少了根筋?”
何止是少根筋。
沈湛覺得陸正則就是塊木頭。
不可雕的朽木。
趙三小姐語重心長道:“國內的局勢有多嚴峻你知道的,日本人随時都會挑起戰争,慎初身為将領,早就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他拒絕你,不是心裏裝不下你,是他心裏沒有裝自己。他怕耽誤你,怕你傷心難過。”
沈湛心裏憋着一口氣:“既然他怕耽誤我,那我就躲得他遠遠的,不用他操心。”
趙三小姐盯着沈湛看了會,突然問:“你曉得我為什麽跟慎初結婚?”
沈湛有些意外,搖了搖頭。
趙三小姐道:“慎初是我的大學校友,他跟我愛人是好朋友。三年前,我愛人為了他的理想犧牲了,走的時候托慎初照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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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三小姐說完這句,眼眶就紅了,她緩和了一會才繼續往下說。
“慎初是個将責任放在第一位的男人,他做什麽事都是計劃好的,唯獨對你,就亂了章法。你只曉得當年你出事,是慎初托我幫你,可你曉不曉得,那時候正是他畢業的緊要關頭,得知你出事,他義無反顧就回國了。等他回到上海,得到的卻是你離開的消息。這幾年他一直沒放棄找你,兵荒馬亂的,你又有心要躲,怎麽找?外頭傳他喜歡聽昆曲,四處覓角兒讨好,他要找的不就是一個你?慎初不希望你跟我走同一條路,可我覺得,你們是同一種人,慎初擔心的問題,不該是你們的阻礙,慎初不敢跨出的那一步,你敢跨出去!”
沈湛聽完,良久都沒有回話。
他以為他和陸正則的再會是偶然,誰料是場尋覓已久的重逢。
沈湛離開上海的那年,日本人蓄意挑起事端,在上海制造了一場戰争。在那場戰争中,中國軍隊的武器裝備遠不如日軍,但滬上軍民團結一心,共禦外敵。沈湛捐出自己所有的積蓄,一天兩場,義演了一個多月,然而那場戰争最終以停戰結束。
彼時的田中司郎還不是特務機關長,而是日本駐華武官。田中司郎十分喜歡聽沈湛的戲,卻不是喜歡中國戲曲,而是獨獨喜歡聽沈湛唱戲,他幾回請沈湛唱堂會,都被沈湛拒絕了。在停戰談判期間,為慶祝日本天皇的“天長節”,田中司郎再次向沈湛提出了邀請。
沈湛怎麽可能答應?
他們的軍人在戰場上為了捍衛國家領土而以身殉國,他怎麽能在後方為敵軍唱戲?
沈湛斷然拒絕了田中司郎的邀請。
田中司郎撕破臉皮,按了個對天皇不敬的罪名,将沈湛扣了起來。
田中司郎并未對沈湛用刑具,那樣漂亮的一張臉,那樣漂亮的一副身子,不适合用刑具,他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沈湛被扣的第三日,戲班的班主來了。
沈湛“倒挂金鐘”吊了一夜,早上才放下來,頭暈目眩,幾乎昏厥。班主就勸沈湛低個頭,沈湛斜眼看着班主身後的田中司郎,唇角揚起一抹輕蔑的笑容,念了一句:“奴家香君,被捉下樓,叫去學歌,是俺煙花本等,只有這點志氣,就死不磨。”
只有這點志氣,就死不磨。
田中司郎明白沈湛的意思,當場摔門而去。
從落到田中司郎手上的那一刻起,沈湛就做好了死的打算,可田中司郎不會輕易放過他。端午被抓了進來,田中司郎告訴沈湛,只要他不開這口,被抓的就不止是他和端午兩個人。
要麽唱,喪失人格,丢了國格,忍辱偷生,要麽不唱,連累他人。
就在沈湛陷入絕境的時候,事情有了轉機。
他被扣的事情被人鬧大,引起了民憤,趙三小姐為他四處奔走,懇請外國人出面調停。田中司郎承受了各方面的壓力,終于作出了讓步。班主再次出現在沈湛的面前,哀求道:“香君啊,松口吧!咱就說不止是不給日本人唱戲,就是中國人也不唱了!你不為自己想,也為端午想想,你想讓他跟着你一起折在日本人手裏麽?”
現實就是如此殘酷,你想做個英雄,還得他人成全。
沈湛妥協了,他告訴田中司郎:“從今個起,我不唱戲了。”
田中司郎露出得意的笑容,卻仍不願放過沈湛:“我怎麽相信,你是真的不唱戲了?萬一你出了這個門口,繼續唱戲呢?”
怎麽證明?
難不成他還得簽一紙承諾書?
沈湛餘光看見田中司郎身後放置一只白色茶杯,上前抓起茶杯用力往地上一擲,只聽“嘭”地一聲,茶杯碎成了一地碎片。
田中司郎以為沈湛要突襲,誰料他抓起地上的碎片,吞入了口中。瓷片劃破了他的嘴,割破了他的喉嚨,鮮紅的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一滴滴滾落在地,令人觸目驚心。可沈湛仿佛失去了痛覺,一口糯牙化成了金剛石,竟将碎瓷片放在口中狠狠嚼碎。他一邊嚼一邊用一雙如炬的目光盯着田中司郎。倘若目光能化為實質,他早将田中司郎燃為灰燼。
戲中,李香君以頭撞柱,用血染成了桃花扇,戲外,沈湛的這柄桃花扇也成了。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數,偏偏紅的是《桃花扇》,偏偏戲迷給他按的藝名就是香君,所以這一口糯牙金嗓,得對得起戲迷的愛戴。
沈湛出了公使館,連夜被送進醫院,破開腹腔,取出碎瓷渣。性命是無憂,只是嗓子怕是難再恢複。
田中司郎雖然放了沈湛,但那是迫于外界的壓力,不知何時再會動手。沈湛的嗓子不能唱了,他這張臉依然招眼,容易再生事端。
沈湛動完手術的第二晚,被人趁着月色送上了離開上海的貨船。
是金三爺幫的忙。
金三爺曾對沈湛目中無人的清高姿态恨得牙癢癢,但當他将這種姿态用在日本人身上的時候,金三爺卻覺得,就該如此。寧為玉碎而榮死,不為瓦全而偷生,任誰都不能磨了他這性子。
沈湛在金三爺安排的地方住了半個月,等傷養得差不多了,帶着端午踏上了路途。一路跌跌撞撞,終于站在了陸正則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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