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節
上,此時此刻真正令他郁結于心的,其實是大王的自責。
他知道,以大王的性情,定會将送走西施一事的所有罪責,所有愧疚,全部攬在自己身上,至于他這個始作俑者反而只能站在一邊袖手旁觀,他甚至連勸慰,都找不到立場。
不錯,他是明白。那麽他這個明白人,又該如何心安理得的接受大王對他的歉疚?他這個明白人,又當如何自處,才可做到無動于衷?
見範蠡低頭半晌無語,大王只當他舍不下西施,心中憑添幾分凄然之感,不由再度往前傾了傾身,幾乎挨在範蠡身側,才嘆息般低聲說:“寡人送走西施,你肯定是記恨不已,如果你因此事而出走,寡人不能阻攔。你是一個有才華有韬略的人,在這亂世之間你本來可以一展雄才,是寡人耽誤了你,甚至讓你陪着寡人去吳國為奴受辱,是寡人——欠你的。”
“大王!”
沒想到大王竟被他逼至如此,範蠡再也控制不住的淚流滿面,惶惶然便要起身謝罪,卻被大王揮手截住了動作。
“其實,寡人今天不是來勸慰你的,當然,也不是來釋放 你的。”大王輕輕笑了笑,周圍環視了下這間囚牢,忽然提高了聲音說,“寡人,是想和你一起住在這裏。”
“這怎麽能行?”
許是這句話來得着實太出人意料,見範蠡淚跡未幹便圓瞪雙眼,一副見到鬼的樣子,大王反倒一掃方才的凝重,語氣裏也多少帶了些調侃:“怎麽不行,寡人吳國的大牢可以坐,為什麽越國的大牢不可以呆呢?況且這裏又沒有——”
話說到一半突地噶然而止,大王的臉色霎時變得青白,當下回轉身吩咐獄卒關門上鎖,不聽傳喚任何人不得入內,等命令下達完畢再回過頭,已是神色如常,安然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然而範蠡還是将一切細微收在眼底,心中驀然刺痛,猶如萬把鋼刀直紮心髒,下唇咬到黑紫,臉上卻還要笑出恩寵有加的感激涕零。
“範蠡呀,你好好想想,你是碰上了我這樣的君王,你如果碰到其他君王又該如何啊?”
範蠡聞言不自主的打了個寒戰,竟似被大王描繪的可能吓失了魂魄,停頓了一下方才回神,終于由衷的笑了出來。
“所以,臣非賢臣,君乃明君嘛。”
“嗯,你這可是話裏有話啊,雖是贊美,卻仍不乏有狡狯之意。”大王被範蠡的雙關語引得厄爾,幹脆與他肩并肩靠坐一處,邊拍着他的胳膊邊低聲嘆謂,“範蠡呀,你我君臣也有好一段時日未曾像這樣談話了,不如今夜就秉燭夜談至天明,如何。”
“範蠡——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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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功成身退
文仲。
臣在。
厚葬吳王。
諾。大王,臣有一事,不得不向大王禀報。
講。
範蠡攜西施已經不辭而別了。
是嗎……範蠡走了。
臣是否派人去追?
這是在寡人的意料之中,他已經完成了他的抱負。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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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招展,煙塵漫天,陳兵列陣于吳國城門之下的滿營将士,跨馬持劍遙望那宏偉的城池建築,不免卷起了難解的各樣心思。然而最是洶湧激蕩的還是一句話:他們,回來了!
兵敗的不堪,滅國的艱難,臣服的恥辱,為奴的心酸。今天,他們越人定要一并讨還。
跨騎一匹戰馬橫至在大軍前列,軍師範蠡的目光始終纏繞在同樣引領軍前的大王身上,望着他古井無波的面部表情,心中翻騰的辨不清是種什麽情緒。
以勝利者的姿态,再回到這座盛載了自己平生最大屈辱的所在,大王會是何種心情?但範蠡看了又看,望了又望,卻仍舊分辨不出。大王的面色很平靜,甚至流轉的目光深處,亦空曠得探不出分毫,就好像他這個人根本不在當場一般,空落落得只剩下一具軀殼,走肉行屍。
曾經,範蠡以為他可以體會,甚至可以分擔,然而真的事到臨頭他才終于意識到,不可能。
大王的痛苦太過錐心,也太過深沉,早已舔骨噬髓如影随形,別的人,皆被隔離在厚厚的屏障之外,根本無從探知,即便是他,也不得觸碰。不由自主的,範蠡的思緒遠遠飄回了越國囚牢,那一夜,也許便是他這輩子能夠最接近的窺視到大王內心的一刻了。
那晚大王的确如所言一般與範蠡同住在大牢之內,從他初初入越到入吳為奴,再到歷盡千辛萬苦回國以後的現在,兩個人細細的談了許久,直談至大王精神乏累,就那麽斜靠在範蠡肩頭,逐漸沉入黑甜夢鄉。
感覺左肩微微下沉,範蠡穩住身形半偏過頭靠在牆上,調整了個較為舒緩的姿勢以便大王倚靠,同時小心避免驚擾大王休息。
一切安頓妥當,他本也打算就此休憩片刻,然而陣陣拂繞在頸側的溫熱呼吸若有似無,輕輕撥動他起伏的思緒,即便死死阖閉雙目,卻依然掩不住那副安逸面龐在黑暗中的明亮清晰,一寸寸瓦解他本就不堪一擊的堅持,終于移不開目光,如絲般一圈一圈的纏繞着身側的那個人。
借着燭火微弱的光亮,範蠡擡起右手輕輕撥開遮在大王面前的散亂發絲,然後以指腹細細描摹眼前的輪廓,眉、目、鼻、口,卻始終留出寸許距離,不敢切實觸碰。他知道,這細如絲線而又寬似鴻溝的差距,便是他窮其一生亦無法逾越的壁壘,深深隔開他們二人,君與臣的安全位置,若執意向前,只會徹底摧毀掉他留在這個人身邊僅存的理由,再欺騙不了任何一人,甚至他自己。
所以只可觀望,在最近的地方遠遠觀望,他的世界,他的一切,他的大王。靜靜的看,深深的看,他只能看着。
就在這個幾乎靜止的時刻,原本斜靠着範蠡的大王卻不安穩起來,面帶驚懼,雙眉緊鎖,随着聲聲若不可聞的呓語,大王突然圓睜雙眼,整個人彈跳般坐起,控制不住的向後栽倒。
範蠡被突來的變故吓了一跳,慌亂中顧不得禮儀身份,下意識的伸出手圍圈住大王後倒的身形,攬在自己懷裏。
似是剛從噩夢中驚醒,大王兩眼空洞無神的望着前方一點,控制不住的全身劇烈戰栗,雖然狂亂踢打着想從範蠡懷裏掙脫出去,但力量卻并不很大。範蠡見狀更不敢放松,生怕大王驚惶下傷了自己,不由更是用力将人擁在胸前,嘴裏不停的低聲安撫。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工夫,大王的掙紮才終于漸漸平息下來,急促的呼吸也有了些許緩和,又呆了一會兒,一個因為被壓在衣服裏面而有些沉悶的聲音低低傳了出來。
“範蠡,沒事了。”
範蠡一愣,趕忙松開手跪着向後退了半步:“範蠡逾越了。”
“跟你沒關系,寡人——”剛剛平靜下來的聲音還略微有些發顫,大王停頓片刻,終究找不到合适的詞語表達,只嘆了口氣,揮揮手示意範蠡起身。
“範蠡呀,寡人,吓到你了吧。”
“大王言重。”範蠡重新靠坐起來,關心的上下審視大王青白的面色,“看大王臉色不好,是不是做惡夢了?”
“沒什麽。只是想起了……一些事。寡人——”
本想強扯起微笑,然而動了動嘴角終于還是作罷,大王緊緊盯着範蠡的表情,好半天才閉上眼,有些脫力的倚回他身側,又歇了一陣,低低的聲音接着說:“範蠡呀,有些事,你其實是知道的吧。”
一句話炸開在範蠡耳邊,他渾身一抖,一股寒意自下而上擴散全身,慌忙垂下頭回禀:“範蠡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沒事,這裏就你我君臣二人,你不必顧忌,也不必……跟寡人裝糊塗。”
“大王——”好似有什麽鋒利的東西瞬間貫穿前胸,範蠡語聲一滞,眼淚控制不住的掉了下來,“範蠡,知道。”
“知道啊。知道就知道吧,反正寡人早已料到瞞不過你,範蠡呀,寡人的事,你恐怕都知道吧。”
“範蠡有罪。”
“你有什麽罪?有罪的又不是你,只可惜,寡人這一國之君,卻治不了該治之罪。範蠡,你想想,是不是挺可笑的啊。”說着大王忍不住笑了起來,并且越笑越厲害,聳動着雙肩停也停不下來。範蠡愣愣的看着,眼淚無聲滑落,染了滿臉。
痛快的笑了一陣,大王搌搌眼角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