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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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意志,其實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尤其是在時間面前。但一個人的意志,又是最難以被消磨的,即便是在時間面前。究其根底,還是要看意志的強與弱,渴望的淺與深,而大王的意志與渴望,便是硬如磐石,深如海底的那一種。
為奴三年,他們,終于回到越國了。
只是範蠡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日思夜想絞盡腦汁苦苦策劃的歸越大計,竟應了從天而降的一個契機,而這個契機來得又是如此兇惡,如此的險象環生。
諸稽郢,他越國最為忠心耿耿的臣子,行刺越王。
那一劍直直穿透了大王的前胸,範蠡沒有看到,但在以後數年的睡夢之中,他卻無可避免的細細觀看了一遍又一遍。利劍刺入的方式、傷口的大小形狀、鮮血順着劍尖流淌滴落在地上的聲音;諸稽郢的憤怒、王後的恐懼、大王的不信與不甘,一幕幕畫面就那麽清晰而又緩慢的在他腦海裏交錯重疊、鋪天蓋地,直至他顫抖着睜開雙眼,鼻翼中似還嗅得到一股淡淡的腥甜之氣,于空氣中揮之不去。
是他的錯!又是他的錯!!還是他的錯!!!
再一次,他自以為高明的害了大王。再一次,他清醒的意識到,自己,究竟是不可以,留在大王身邊的。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再理智,不再安然,眼裏心中早丢了天下,滿滿的只容得了一個人的身影,除此以外什麽都看不透,什麽都想不明。像這樣的人,要如何運籌帷幄,如何決勝千裏,如何站立在朝堂之上,進言獻策翻轉乾坤。
所謂将軍之誤,不過地陷人亡,而軍師之誤,卻難免禍國殃民!他,怎麽敢。
但範蠡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果斷勇敢。大王遇刺,命在垂危,他不可走;俯首稱臣,韬光養晦,他不該走;招兵買馬,聚草屯糧,他不能走。
再看看吧,再等等吧,他一次一次的寬慰自己,最起碼也要助大王報仇雪恨、得嘗所願,才不枉大王對他的一番知遇之情啊。
“先生,天色已晚,該休息了。”
早已數不清是第幾次的說服自己,範蠡正在思潮洶湧反複難平的時候,耳畔卻突然插入一個軟軟甜甜的女子聲音,不由得手腕微微一抖,冷卻多時的半盞殘酒順勢傾灑在膝頭,片刻浸濕了袍服。
西施見狀也是一愣,連忙上前就要以袖口搌抹酒漬,不想被範蠡揮手擋開,臉色不由一變,咬了咬下唇,硬是将淚水逼了回去,默默退在一旁侍立。
範蠡暗自嘆息,看在眼裏卻假充不知。這個癡情女子,他原是負定了的,既如此倒不如早早了斷,也免得多添一筆孽債。
“我這就安歇了。你去吧,明日也不用來了,我一早上朝不在府內,你可自便。”
語畢,範蠡沒有看西施,自顧自和衣側卧在床榻上,面朝裏不再說話。然而等了半晌并沒有聽到如往常一般的嘆息聲、腳步聲和關門聲,他不免有些詫異,卻仍硬起心腸不響不動,就這麽又呆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西施說話了。
“先生,西施有事,想請教先生。”
再沒辦法故作不知,範蠡只得翻身坐起:“什麽事?”
“那年西施歷經千辛萬苦入吳探視先生,見先生有性命之虞,是西施求情不果自稱先生之妻唯願同生共死,當時先生并未否認,只是如今無恙歸來,先生為何反而對西施如此疏離,狀若不識呢?”
沒想到西施一番話如此犀利,将範蠡有意設置的重重濃霧一語點破,逼得他退無可退,終于擡起頭對上西施的眼睛。
那是一雙很清澈很執着的眼睛,定定的看住範蠡,流轉中透露出堅持、倔強,甚至一絲傲然,恍惚間仿佛融進了另一個身影,随着搖曳的燭光變換疊合,撞在範蠡心裏,帶起片片漣漪。
兩個人的目光就這麽對視着,膠着着,無聲纏繞,似乎都想從各自的眼神中看透對方遮掩下的全部真實,然而良久之後,還是西施最先垂下眼睑,也同時掩去了滿溢的絕望。
範蠡深深嘆了口氣,長身來至在西施近前,擡起的手懸在半空,僵持了片刻卻還是垂落回自己身側,然後一轉身背對着她。
“對不起。你——下去吧。”
“諾。”
平靜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範蠡感受到身後衣襟簌簌,漸行漸遠,終于咬住牙補了最後一句。
“明天,會有人安排好你的去處,放心。”
“……諾。”
當夜,範蠡再沒有睡着,輾轉反側的都是西施的眼神,以及她靜如死水的聲音。
那天晚上他沒有目送西施離開,是沒有勇氣直視那張臉。沒想到正是由于這段空白,織成了一塊天幕重重的壓在心頭,無蹤無際卻重逾千斤,沉沉的把他整個人罩了進去,難以呼吸。
這是他的罪孽,範蠡想。好在還不曾鑄成大錯,只要盡快送她遠離自己,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也許這個美麗女子的幸福,就不會毀在自己手裏。希望,還不算太遲。
但範蠡不知道,原來已經太遲了。
第二天,吳國信使一大早便快馬趕到越王宮殿,并呈上一封吳王夫差的親筆诏書,他,要西施。
于是範蠡再一次看清了自己的無能。他保不住越國,保不住大王,他甚至連一個普通女子的幸福,都保不住。
什麽軍師,什麽大人,什麽先生,什麽賢士,他根本,什麽都不是。
背靠在囚牢冰冷的牆壁上,範蠡呆呆的望着面前桌臺上的燭火逐漸暈染出一團橘色光圈,在腦海中一遍遍重複閃現的,卻是西施前來辭行的情景。
這一次,他依然沒有看西施離開的背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敢面對那麽深重的悲哀和絕望。所以不看,以為這樣就可以藏起愧疚,躲開良心的煎熬。看起來,他還真的是,懦弱得無與倫比。
一個好像他這樣子的無能之輩,又怎麽有臉面,侍立在大王身側,侃侃而談。他不配。
然而才想到這裏,随着牢門“吱”的一聲拉開,那個他最不想要見到的人,卻赫然出現在面前。
“範大人,你吃苦了。”
不同于早些時候下令懲處範蠡的冷冽,此時的大王目光溫和,斜斜靠在牢房門口。
見大王進來,靠坐着的範蠡并未起身,而是幹脆在榻上草草行了跪拜大禮,雙眼直視地面,抿了嘴不說話。
“啊,随便坐吧。”揮揮手,大王似乎毫不在意他這種略含不敬的行為,随意向前走了幾步,側坐在床榻邊,微微斜着身子看向範蠡,“範大人,你是不是,不想見到寡人啊。”
是,一點都不想。
“大王事情很多,最不該做的就是來寬慰範蠡,即使來了,也減輕不了範蠡的痛苦,倒增添了許多不安,所以,還是讓範蠡自生自滅吧。”範蠡回答得不鹹不淡,沒有透出半絲情緒,只是固執得不肯擡頭。
“寡人可不是為了勸慰你才來的。”大王依舊忽略範蠡的反應,反而順着他的目光一起落在地上,“可以告訴你,西施,已經走了。寡人現在說什麽好聽的,恐怕都無法挽回了。範大人,你在這裏也住了幾日了,有何感受啊?”
感受?除了自責得想死以外,應該就沒什麽別的感受了吧。
“大王放心,範蠡死不了。”微扯起一抹苦笑,範蠡低着頭說。
也随之露出一絲笑意,大王略向前靠了靠,輕輕拍上範蠡的膝頭:“當然,範蠡呀,你可是一個聰慧之人,可是寡人有一事不解,特來請教,請你範蠡給寡人解一個迷惑。”
“大王請講。”
“吳王夫差是否是一個性好女色之人?”
心頭猛然一顫,範蠡飛快的瞄了眼大王的臉色,方才答道:“女人對他算什麽,他感興趣的,只有天下。”
大王點點頭,沒有注意範蠡轉瞬即逝的面色變化,只接下去問:“那他為什麽突然間好起色來了呢?而且,還偏偏要你範蠡的女人?”說着大王的眼神驀然深邃起來,死死盯住範蠡的臉,“他竟然派出公孫雄親自前來索要,這些,你想過沒有?你不覺得很奇怪?”
颦起的眉頭漸漸舒緩開來,範蠡暗自撫平內心的慌亂,重新歸于沉靜:“索要西施是假,離間我君臣關系是真。”
“範蠡呀,你心中都明白,為何跟寡人裝糊塗呢。”
是啊,他都明白,有什麽不明白的。
可正因為明白,所以才愈加痛惜,愈加于心難安。那可憐女子的痛苦,完完全全是他一手造成的,然而更加可悲的卻是,除了痛惜以外,他竟再撥不出分毫多于的心思,來回報這份癡情。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