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楚人,楚國人?原來,自己是楚國人啊。有趣,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竟然,早就忘光了。
範蠡閉了閉眼,察覺到冷冷的濕潤劃過面頰,匆忙以衣袖搌了去,努力維持聲音的波瀾不驚。雖然背對着黑翼,但是聲音,他還是聽得見的。
“範蠡這樣做,只是為了讓大王好好的活下去。”
“不,你是讓寡人茍且偷生!對吧。”
“茍且偷生,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垂了眼,範蠡的聲音漸漸低落下來,掩掉了太多的心痛,也遮去了太多的情感,以至于深沉得,竟如同大王的語氣一般冷淡,令人無從辨識。
似是被範蠡的觀點惹得忍俊不禁,大王控制不住的笑了起來,聲音雖依然輕柔,卻再難以掩蓋眼裏刻骨的憎恨:“範蠡啊,你知道現在寡人在想什麽嗎?寡人後悔,後悔啊,後悔當初在固城河邊,寡人聽信了你的讒言,才造成了寡人如今的奇恥大辱!寡人——該殺了你!”
“範蠡不悔!”
輕輕的,聲音不大,四個字仿佛立誓一般纏綿悱恻,只是無法看着大王的雙眼說的坦然,只得盯着腳下的土地無所顧忌,畢竟他範蠡需要隐藏的情緒,實在是太多了。
“正因為範蠡在固城河邊進谏了大王,如今我越國才宗廟未毀,血地有存,百姓有生,大王健在!不管大王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我越國已經是吳國的臣屬,我越臣已經是吳國的——奴仆。大王雖身為奴,心卻還是王,只有身心一致才能——”
“才能什麽?”望着情緒逐漸激動起來的範蠡,大王目光如炬。
忽然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範蠡猛地回過頭看向黑翼,再轉身終究無法繼續解釋:“範蠡的話,希望大王三思。”
“滾。”阖閉雙目,大王深吸口氣,吐出來後連身上的力氣也跟着一并溜走了似的,語中的疲憊顯露無疑,“寡人,不想再聽你說什麽了。”
不該說了,不能說了,不忍說了,範蠡看着大王的臉,心裏比誰都清楚。然而,不得不說:“向吳王贖罪吧,只有得到吳王的寬恕,越國人才能活下去。”
“範大人。你這是——自取其辱!”倏的睜開眼,大王撐起身,一步步走到範蠡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揚手扇在範蠡臉上,也抹淨了殘留的潮濕,然後慢慢的坐了回去,低聲咬碎最後一個字,“滾。”
範蠡其實還想說些什麽,比如再着重解釋下臣服的必要,然而說不出口,眼看着大王隐忍的表情、疲憊的神色,範蠡什麽都說不出口。于是靜默了片刻,只得轉過身不看,跟随在黑翼身後離開,邊走邊逼着自己叨念最後一遍,卻終究不忍高聲,仿佛對自己的自言自語。
“去吧,向吳王贖罪。”
迎着夜晚的涼風,範蠡盡量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回到自己的囚牢,躺倒在角落裏,這才擡起手緩緩的摩挲上自己的臉。
不同于方才的麻木,現在,範蠡可以清楚的感到左邊臉頰上的火熱。這一巴掌,應該是用盡了大王全身的力氣吧,可是不痛。除了半邊臉上熱辣辣的感覺以外,不痛,一點都不痛,因為真正痛的地方不在這裏,臉上,根本不痛。
範蠡仰着頭,兩眼盯住一點不動,漸漸的恍惚了眼前的景物,大王的面貌卻在黑暗中清晰了起來,那雙冰冷的眼裏翻騰着的憎恨、以及隐藏在更後面的哀傷,如同利劍一般紮進範蠡的心髒,那感覺滲入骨髓、痛徹心扉,然而不夠,他還不夠疼痛,範蠡比誰都清楚,痛的那個,不是他。
閉上眼,放任一直強忍的眼淚肆無忌憚的下滑,範蠡死咬住下唇不出聲,直至腥甜的血腥氣味充溢在嘴裏,激烈的情緒才總算平定了些。事已至此,他無法再做什麽了,剩下的,就只有等。畢竟以他對伍子胥的了解,大王需要最後選擇的時刻,不會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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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臣服之後
勾踐,你就這麽想死嗎!
勾踐,你的手,為什麽死抓住缰繩不放啊?
可惜啊,你是個怕死之人。只要寡人,斬斷這缰繩,你就會粉身碎骨!
你知道寡人,為什麽一直留着你的命嗎?因為寡人确信,在戰敗和羞辱的摧毀之下,什麽氣節,什麽意志,全都蕩然無存。
寡人以前,是很在意這份屈服的,你勾踐一天不服,寡人心裏就一天不踏實,勝利,就不算完滿!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寡人的這份好奇心,卻漸漸的消失了,寡人決定,不再跟你玩這個游戲,因為寡人突然明白,就算你勾踐今天死了,寡人也一樣能證明自己的偉大,因為寡人要稱霸諸侯!問鼎天下!
一個屈服的勾踐,和一個不屈的勾踐,在寡人這裏,都是刀俎上的肉!
寡人今天就成全你,送你到天國去,今天就結束你我的恩仇,在那裏,再繼續做你那狂妄和無知的美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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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其實是一個過程,一種磨人而又難以規避的煎熬,仿佛頭頂上懸挂着一柄欲墜的利劍,而被禁锢在下面的人,只能心膽俱裂,在是與否兩個截然相反的未來中飄忽搖擺,在喜和悲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裏反複難平,焦躁忐忑卻又無事可做。随着等待的時間越長,越多的慌亂與不安便日以倍增,直至最後的結果斷開那柄空懸的劍,或一劍穿身,或一場虛驚,但總算是一切塵埃落定,有如大病初愈、死而複生,然而畢竟難以幸免,便是聰明詭谲如範蠡者,終究束手無策。
那一日,當他随一衆越囚目送大王為夫差牽馬拉車,當他眼看着大王蹒跚而又倔強的背影一點點隐沒于卷起的煙塵,終于消失不見,第一次,範蠡感到了徹徹底底的茫然無措。
事實上,對範蠡來說,出現在他人生中的每一次等待結果,他最少都持着七成把握,然而今天,他卻連一成都沒有。關于大王,他什麽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大王有沒有聽懂他日前的勸谏,即便聽懂了,也不知道大王肯不肯接納,對今天的情況,大王準備好了嗎。
靜靜的從擁擠在門前的衆多越囚中退了出去,範蠡挑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輕輕摸索着身後的石壁,然後又屈起手指敲了敲。
嗯,不錯,很堅硬。
想當初那個掩燭逼着他們搬的都是些又大又重的石塊,令他們壘好了囚牢關自己,如此刁毒的主意,區區一個司獄官如何而得,不必猜也定是出自他伍子胥的手筆。想到這範蠡不由無聲的笑了起來,我葬身于此,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伍子胥啊,總算不負你苦心煞費的一計又一計,如今得一個多一個,我也算許了你個天大的死人情。
心裏頭打定了主意,範蠡的情緒倒也平穩了許多,心思不由得又轉到了大王的身上。
大王,想活下去嗎?
本來範蠡以為自己很清楚,但是想的深了,才發現事實遠不像他所想得那麽單純。雖然距離這麽近,近到一擡眼就可以看見,可原來仍舊不夠,遠遠不夠。對那個人,他看不懂、猜不透,近若咫尺卻遠在天涯。
也許死掉反而比較幸福吧,背負着這麽多的期許,這麽重的負擔,放棄一國的尊嚴,放棄身為王的驕傲,對那個人來說,應該是比死亡更加難以接受的屈辱吧。到最後,大王會怎麽選呢?
範蠡翻起來覆過去的想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經過了多長時間,忽然一聲驚叫灌進耳輪。
“大王回來了!”
範蠡聞聽心下一驚,突的從地上一躍而起,分開人群用力擠到最前面,不敢置信的望着遠處那逐漸靠近的黑點。
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範蠡握着欄杆的手輕輕的發着抖,兩腿再也支撐不起全身的重量,只是靠擁擠的人潮圍簇着才不至于下滑,透過有些朦胧的眼簾,範蠡一動也不敢動,就那麽緊貼在欄杆上,死死盯住大王的身影,彎着腰,艱難的牽着夫差的馬缰繩,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還活着!
許是心緒翻轉得過于急促,範蠡的身子側兩側晃兩晃,只覺得眼前一黑,終于暈了過去。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等他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其他人擡到了牆角的草垛上休息,而大王,也早已回了自己的囚室,看不見了。
所以範蠡并沒有起身,只是躺在那兒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