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鞘躺倒在地上睡了過去。要知道,自打他離開越國至今,就再也不曾睡得如此安穩和香甜了。
也不知道經過了多長時間,範蠡忽然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抵在自己身上,勉強睜開眼,才赫然發現是一柄劍,正擔在他的頸項之上。
範蠡心下一驚,不由睡意盡消,卻随即憑借籠罩着自己的這種異常熟悉的氣息意識到來者為何,一時間顧不得頸前有劍,急忙爬起來跪正身子,恭恭敬敬。
“範蠡叩見大王。”
範蠡雖已驚醒,然而大王卻并沒有就此将利劍收回,反而更加貼近範蠡的喉間,語氣不明的說:“你還知道回來。”
“範蠡不得不回啊。”完全不在意劍鋒卻及其敏感的捕捉到大王話中的一絲嗔怪,範蠡幾乎是下意識的答道。
“為什麽?”大王平靜的問。
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範蠡立時斂住心神,低聲說:“是母親罵醒了範蠡。”
“怎麽罵的?”似乎對範蠡挨罵一事倍感解氣,大王一邊以劍尖在範蠡的胸前頸側來回摩挲,一邊饒有興致的問。
“她說——”咽下口中的唾沫,不知何故,範蠡忽然覺得随着大王的靠近,抵在自己頸側胸前來回挲摩的冰冷劍鋒竟似也變得滾燙了起來,在滑過的同時帶起了一波波熱浪,剎那間席卷了全身。
“你既已投身越廷,就應該好好呆在越國,做一輩子人不能同時侍兩個君王。”
“你的母親比你要深明大義。”完全沒意識到範蠡的緊張,大王反而好似戲耍一般,先撤回了橫在他咽喉上的劍鋒,卻又随即抵着他的前胸向下滑去。
“是。所以範蠡——”極力按耐下随着劍鋒的滑動而卷起的熱浪,範蠡閉上雙眼,努力維持神智清明,“錯了。”
“是錯嗎?”猛的将已垂下的利劍重又抵上範蠡的咽喉,大王厲聲呵斥道,“是罪!”
“範蠡是有罪,不過也有錯。”
“錯在何處?”
自歸越以來的第一次,範蠡毫不退避的擡起頭,直直的看進大王的雙眼,就跟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深深的烙印在自己心裏似的,深情而專注,偏又刻意搖擺在忠誠旁側,渲染得暧昧非常。
“錯在——差點失去一位一生難求的知己。”
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看着範蠡,大王并沒有斥責他這種多少有些逾越的凝視和言語,反而慢慢的将劍鋒移至到一直被抱在他懷裏的劍鞘入口處,然後猛的插劍歸鞘,連同劍鞘一起舉至眼前,眼神中似也逐漸聚起了一簇火焰,不時滲透出彌漫着的戰火硝煙。
“可謂君臣合力,其力斷金!你明白嗎。”
“諾!”
再一次鄭重的行畢君臣大禮,範蠡靜靜的看着大王離開的背影,卻終于再難以掩飾自己身上的躁動。
就是這個人了。
範蠡明白,從今以後,他的思念、眷戀、生命乃至靈魂,都将一生一世的追随着這個人,纏繞着這個人,即便,必須永遠掩埋在忠誠背後,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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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一念之差
文仲大人府上可是有喪事啊?
你們家才有喪事呢。
那你為何挂這麽多喪物,自己欣賞啊。
是越國有喪!
你這個人哪,太任性了。
你不任性啊,要真說起來,你這個半途而廢的軍師怕是比我任性多了吧。
你先別數落我,再怎麽說你也不能在門口挂這麽多喪物啊。
這裏是我家,我愛挂什麽挂什麽,我還想把它挂到國門上去呢!
文仲大人,我明白你的想法,但你知不知道大王已經做好了精心的準備,若我們等到吳國水師準備待續,它也同樣會逼着你與它一戰的,大王的意思是遲戰不如早戰!大王這也是無奈之下的一種選擇,你又何必這麽執拗呢。
好,我聽明白了,原來你是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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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了,越國敗了,這一仗,終于還是敗了啊。
但,這是誰的錯呢?
伏在奔馳的戰馬之上,觸目所及的皆是斷垣殘壁,遍野哀鴻。升騰的煙塵,嘶啞的哭喊,綿密的交織在一起,竟鋪天蓋地得像是要将這漫天的飛雪都盡數掩蓋了一樣,慘絕人寰。然而這一切,又是誰造成的呢?
範蠡呀範蠡,你真是愧為越國的軍師啊!
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吧。如果你不因一己之私棄越而去,如果你同文仲一樣堅持己見,如果你盡力斡旋勸阻大王,如果——這場災難,應該就不會發生了吧。
只為了一己私欲,只因為一念之差,沒想到,竟真的是,天地不容。
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想卻連着揚起的沙塵與呼嘯的風雪一同灌入了心肺之中,嗆咳得範蠡幾欲窒息,只得更加低伏下身,緊貼着馬背,卻仍舊不肯放緩行進的速度。
因為他還沒有找到,那個對他來說比之國家、人民、甚至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的存在,那個令他犯下了彌天大錯的人,還沒有找到。
其實對于這場戰争的結果,範蠡同文仲一樣,早已從一開始便預料到了,毫無勝算。但沒有預料到的卻是,當他面對決擇的時候,竟如此輕易的,便動搖了。
大王的表情太過孤傲,大王的聲音太過堅決,而大王看向他的眼神,又太過于期待了,這讓他,如何說的出勸阻的話。
無法違背。當範蠡被那樣的目光注視着的時候,他的腦子裏所能想得到的,便只剩下應該如何盡己所能的達成那個人的願望,僅此而已了。
所以他只能期望,期望文仲錯了,期望他也錯了,期望事情不會像他們所認為的那樣發生,期望一切都會按照大王的意願順利進行,期望,越國,能贏。
但是原來,他是對了,卻終于錯了。
微微擡起頭,範蠡眯起眼透過迎面撲來的風雪打量着周圍的景物,才發現自己竟已在不知不覺之中臨進了越國邊界,趕忙雙腿較力,催得胯下的戰馬更是疾馳如飛。
是啊,此刻還不是他悲天憫人自怨自艾的時候,不論于己于國,現在他最應該挂心的,都是盡快找到大王,平安無事的大王。更何況犯了一念之差的,也不止他範蠡一個人。
一手握緊勒馬的缰繩,另一只手再度按了按揣在懷裏的那份诏書,能保住大王性命的那份吳王的诏書。
雖然範蠡并沒有想明白,這個已經大獲全勝甚至随時可以覆亡越國的吳王夫差到底何以會頒下這麽一份寬大的诏書——只要越王回去投降,便不毀廟宇,不滅越國,不殺越王,這對于此時的夫差來說,已是寬大得甚至近乎于仁慈了——但是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保住大王的安全無虞,對于範蠡來說,便已然足夠了。
夫差啊,不管你頒布這份诏書的本意為何,此舉都将成為你這一輩子裏面,最大的一個錯誤。
越過國界後不知道又奔馳了多久,範蠡終于遠遠的望見了一衆越軍裝束的将士,望見了那抹雖歷經磨難卻依然顯得孑然孤傲的身影。于是這一路上交織的所有忐忑不安、擔心恐懼,便在看到他的剎那之間,安穩平靜了下來。
終于找到了。
迅速翻身下馬,範蠡也顧不得周身勞頓,急切的撥開擋在身前的一衆軍卒,然而卻在看清大王的那個瞬間,驀然止住了動作。
他從不曾想過會在大王的臉上看到這種神情。襯着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那個站立在冰雪之中同樣也冰冷得仿佛冰雪一般的人,雖只是颦起眉頭,微眯了雙眼,然而那種深切的悔恨與刻骨的悲涼竟似是從他的肌骨中滲透了出來,就那麽毫無遮掩的撞進了範蠡心中,令他感同身受,刻骨銘心。
于是範蠡忽然發現,他所有那些不忍違逆不願刺傷的自以為是,卻原來只是造成了更大的傷害而已。
真是個愚蠢的人啊。
範蠡遠遠地望着那個身處如此境地卻依舊顯得倨傲的人,頃刻間心下一片清明。是他的錯,他認,是他的罪,他抗,但是沒有用。現在的大王不需要誰來争搶罪責,他需要的是謀士,是良臣,是能夠助他渡過逆境雪恥複仇的輔政之人。
既然如此,那麽他就去做吧,做一個越國的忠臣,為了那個他最重要的人心中最重要的國家,傾盡全力。
于是範蠡閉上眼睛,重新凝聚起氣力,在大王被身前那條染至鮮紅的河水吸引住視線的時候,越衆而出,高聲喊喝:“這是我軍将士們的鮮血!”
“範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