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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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卿,終歸只是客卿啊。
範蠡深深嘆了口氣,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臨危受命,一戰成名,對于他這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平民來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他說不清楚。
最終決定在越為臣,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擇君,而非擇國,但是身處在這樣一個紛亂的年代,卻選擇越國這個危機四伏,又正置身于風口浪尖上搖擺不定的國家,到底是智還是不智呢?他也想不明白。
但是不管怎麽樣,他範蠡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那麽就不會後悔,也沒有必要後悔,只是關于所謂客卿的這個說法,他卻依然無法輕易釋懷。
文仲說得一點不錯,範蠡也知道,他們畢竟是楚人。雖說如今在越國官居軍師,但客卿仍舊是客卿,想讓大王在如此短促的時間內給予他們全然的信任,似乎确實有些奢求了。但即便一向淡然超脫如範蠡者,當事到臨頭的時候,對于那塊因此而積壓在自己胸中的郁結,卻還是怎樣都纾解不開。
看來對于大王的信任與否,他畢竟,也還是在乎的吧。
扯出一抹苦笑,範蠡輕輕展開侍者剛送上來的一卷竹簡,是由楚國送來的。範蠡本以為只是一般平常的往來書信,沒想到看下來才知道,這信簡竟然是楚國發來的一封敕令,大意是告知他,他的母親現今已被楚王流放,要他盡快趕回楚國,并不得讓其他人知曉雲雲。
一拳砸在書案之上,範蠡知道,這一定又是伍子胥的手段,看樣子,他是不肯輕易與自己善罷甘休了。
記得月前範蠡曾接到過來自伍子胥的一份邀約,說是吳王夫差的意思,想請他至吳國為官,并願保他在吳國
定能受到比之越國更甚的重用。對此範蠡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對任何人提起,而那份邀約,也被他随手投于火中付之一炬了,但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便隐隐約約的感到了伍子胥這個人的城府,深不可測,只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伍子胥竟會對自己仍居住在楚國的老母親下手。
對于母親的安危,範蠡至孝,不可能不放在心上,但是若要他于此時離開越國,就他本心來說,卻也是萬萬不能做到的。他很明白,此時此刻,對大王,對越國,對越人,都已經到了至關重要的生死存亡之際。
經由他親自指揮的檇李一戰之後,吳王阖闾駕薨,新王夫差嗣位,這份刻骨的仇恨,已被深深地埋在吳人的血脈之中,他們是斷不可能就此幹休的。而越國,便自然而然的被逼到了一個兩難的境地:戰,難以取勝,不戰,同樣是自取滅亡。但這些都還不足以令範蠡煩心至此,真正最讓他擔心的,還是大王對此的态度。
範蠡心裏清楚,大王是要戰的,但他同樣也明白,越國是不能再戰的。所以該如何勸說大王與吳議和,就成了他當前最首要考慮的問題。
念及此,範蠡将竹簡收于衣袖之內,打算進宮求見大王,共同商議一個兩全之策。沒想到正在這個時候,侍者卻突然進來回禀,說是文仲不知為何,怒氣沖沖的闖府而來。範蠡聞言不由好笑,想是他又不知道打哪兒受了什麽窩囊氣,跑這撒氣來了,只得遣退仆從,坐下來等他。
不多時,文仲果然滿面怨氣的闖府進來,指着範蠡就罵:“你混帳!”
範蠡雖不明究竟,但由于知道文仲偶爾會無緣無故的發些小瘋,便也不與他計較,只自顧自的看書,擺出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你沒事罵我做什麽。”
“罵你!我,我還想打你呢!”見範蠡不睬他,文仲只覺得胸中的火焰燒得更甚。
并沒有将他的話放在心裏,範蠡依然不予理會:“那你為什麽不動手啊。”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文仲聞言居然不再多說,當即便猛的撲将上來與他撕扯,範蠡一時不察,竟被他搞得有些手忙腳亂,不由也動了肝火,起身将文仲推開,喝道:“你瘋了!”
“你這個軍師是怎麽當的!”喘着氣站直身子,文仲依然怒不可遏。
對文仲的質問實在是不明所以,範蠡只得忍氣問道:“你何處此言?”
“你誤國!”文仲跳着腳罵。
“文仲!你把話說清楚,誰誤國!”仿佛在心口上重重的挨了一拳,範蠡只覺得氣血上湧,再也按耐不住的沖到文仲跟前,“今天你要是說不清楚,就休想從我的府內走出去!”
見範蠡終于被激怒,文仲反倒逐漸冷靜了下來,緊盯着他說:“好,那你說,你為什麽煽動大王去火攻吳軍的水師大營?”
一句簡單的言語被文仲說得尖利如刀,狠狠刺進範蠡的心髒,好似一盆冰水被當頭澆了下來,臉色在瞬時變得慘白,全身上下冰寒徹骨,沒有半點生氣,一股比之剛才更加難以忍受的痛楚自心口處逐漸蔓延開來,剎那間滲透了全身。
良久,範蠡轉過身背對着文仲,輕聲道:“如果我跟你說,我毫不知情你肯定是不信的。”
“我當然不信。”文仲高聲道,“你身為軍師,這麽重要的事你會不知道?你說破天來也沒人信。”
是啊,身為越國的軍師,這麽重要的事居然會不知道,他竟然不知道!哈哈哈,說起來,這還真可算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啊!
深吸了一口氣,範蠡強忍住由心底泛上的一波波酸楚,平靜的說:“我不想說。”
文仲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忿忿然就要轉身離去,卻又在轉身後突然止住了腳步,回過頭疑惑的看着範蠡:“你就不想解釋。”
範蠡閉上眼,終于将淚水阖在了雙眼之內:“文仲大人,恕不遠送!”
聽着屬于文仲的腳步聲終于漸行漸遠,直至慢慢消失,範蠡緊繃的情緒一下子潰發出來,整個人頹然跌坐在地上,控制不住的狂笑出聲,而随着笑聲漸竭,原本已強忍下去的酸楚卻又愈加強烈的席卷而上,忍不住潸然淚下,再難抑止。
“大人,出什麽事了嗎?您這是怎麽了?”聞聲趕來的侍從見自家大人忽然好像瘋了一樣的又哭又笑,不由也跟着心慌起來,趕忙上前問道。
“哦,沒什麽,只是剛聽文仲大人講了個故事,心中有些感慨罷了。沒事,你下去吧。”猛的被侍從的聲音驚醒,範蠡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匆忙搌了搌眼淚,含糊的說。
“諾。”雖然心中仍存有疑慮,但見大人不肯明言,侍從也識趣的不再多問,轉身退下。
“啊對了,你去準備些酒菜送來這裏,記得,多拿些酒。”沒等侍從離開,範蠡卻又忽然叫住了他,凄然笑道,“我要——好酒。”
時候不大,侍從便依言備妥了一桌簡單的酒菜,範蠡揮手屏退仆衆,并交待沒有他的傳喚,任何人不得冒進,這才入席安坐,連看都沒看桌上的菜肴,便一杯接一杯的喝起酒來。
其實範蠡雖然好飲,但酒量倒也算不上傲人,往日裏只要喝上一壇左右,便已醺醺然不勝酒力了。然而今天飲酒,本是為圖一醉,他卻好像整個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一樣,将近兩壇下肚,仍舊清醒如斯,所有喝下去的美酒,仿佛都順着心中裂開的那個口子,潺潺間不知流往何處,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
嘆了口氣,範蠡放下酒盞,呆呆的望着桌上燃燒搖曳的燭火,一時間不禁有些心神恍惚。
他為什麽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大王不過是有些事情沒有與他商議而已,這雖是大王的考量,但卻也是政治上的必然。君王跟臣子之間,本就不是區區信任二字能夠概括的,不過是君王對國、臣的運籌,以及臣子對國、君的忠誠而已。身為越國的臣子,他應該理解,也确實理解,那麽為什麽,為什麽還是感到悲哀,仿佛被摒除于外的空虛失落,為什麽還是覺得痛楚,好似被利器穿透的噬心之痛。
眨了眨有些酸澀的雙眼,範蠡移開停滞在燭火上的目光,突然間感到有些好笑。
他範蠡算什麽,不過就是一個初入越國的謀臣而已,憑什麽要求大王對他的信任,憑什麽要求大王對他另眼相待。若非大王的知遇之恩,想他一介平民,又豈能在一夜之間飛黃騰達,盡展所學。如今他既已身為人臣,便更該知恩圖報,謹守作臣子的本分,為國盡忠,為君盡力,怎能如此妄論君恩。
範蠡啊範蠡,沒想到你讀了這麽多聖賢之書,自诩深谙天道,竟然,還是這麽的不知心足。
艱澀的扯了扯嘴角,範蠡重新端起酒盞,一口飲盡盞中殘酒,卻覺手背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