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佛度衆生
出乎意料地,裴長寧聽完他的話面上竟毫無波瀾,似乎并不在意,這讓他剛剛才稍稍放下的心又猛地提起。
憫國公老奸巨猾,雖說将他收歸己用,還一下子交了暗害南臨王這個艱巨重要的任務給他,可他知道憫國公從未将他放在心裏,什麽事情都不讓他知曉,在此之前他也只是做些收集軍中情報的事,對于高太後與憫國公則是一無所知,方才這個消息還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
可如今,面前傲氣輕物的南臨世子竟對他手中這個唯一的籌碼不屑一顧!
他頹然地低下頭,自他作出背叛南臨王的那個決定起,忐忑也好,猶豫也罷,都沒有像此刻這般後悔過……
陰冷的舊屋內空氣幾乎凝滞,突然,周軍醫又猛地擡頭,眼中盡是不甘,“高太後派人在南臨府到處打聽,想定個足以羞辱南臨王府的親事!”他幾乎是吼道,接着頓了下,想從混亂的思緒中理出點頭緒,“崔府……對了,她好像對南臨府名聲最臭的崔家很感興趣,特別是崔家的四小姐,叫崔……”
崔家四小姐!?袁壑不可思議地挺直腰背,不自覺地将手中的劍收入鞘中,轉而看向裴長寧。
顯然,裴長寧也愣住,凜冽如冰的神情仿佛瞬間被熏暖的春風吹化一般,眼裏眉間透出一股掩不住的笑意。
情急之間,周軍醫絞盡腦汁卻怎麽也想不起那個似乎就要脫口而出的名字,正想着,未料裴長寧卻蹲下身來,“崔琰?”他問。
“對、對、對……”周軍醫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好。”裴長寧淡淡地應道。
好?周軍醫心下正沒底,這個“好”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裴長寧嘴角竟挂着一絲笑意,脊背不禁又生出一層冷汗。
“你記住,南臨王府從未發現你開的藥方是假的,你今日沒有來過這裏,也沒有見過我。”裴長寧斂了笑,冷聲道。
周軍醫微怔之後連連磕頭,已然說不出任何話來,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該怎麽做,你心裏有數。”裴長寧起身,示意袁壑将人帶走。
一陣窸窣之後,小院複歸平靜,裴長寧立在滿是裂縫的高階上,望着二人離去的方向。他本就沒打算殺那個叛徒,雖然他很想,和袁壑演這出戲,不過是為了威吓震懾,也為了多套出些話來,未料竟得到這樣一個消息……
昏黃的日頭被托在尚未傾塌的院牆上,一道道毫不刺目的夕光照過來,為他棱角分明的臉添了幾分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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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局面還不能打破,且先留着那叛徒的命,就讓憫國公、高太後之流自認為計謀得逞了吧。
他的視線越過高牆,看向更遠的天際。就給那個剛剛才在金階寶座上坐穩的臭小子多一點時間……
依照習俗,新娘子被揭了蓋頭後要有女眷相伴,作為新娘子的朋友,崔琰自到了小六家便一直在新房裏陪着她,至晚宴開席時才出來。
她從新房出來時,見裴長寧也已經到了。自然地,她被安排與小六在府衙的同僚們一桌,又很自然地,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只有裴長寧身側的座位還空着。
待她坐定,大家便又開始閑談,早先跟去迎親的幾個人搶着向大夥講述小六迎親時被整的窘樣,逗得滿座的人哈哈大笑,連裴長寧和崔琰亦情不自禁笑起來。
就在衆人七嘴八舌的時候,邢鳴開了酒壇自胡伯開始挨個斟酒,到了崔琰面前時,他還聽着別人講話是以并未在意,順手就往她杯中倒酒,待到反應過來,已經倒了半杯還多。
他一陣不好意思,趕忙縮回手,“對不住啊,崔大夫,我這就給你換個杯子。”
不想崔琰卻大大方方地端起酒杯迎到壇口,“不妨事,今日是小六的大喜日子,碰巧新娘子也是我的朋友,理應放開一點給他們慶賀,不過我也不勝酒力,至多這一杯。”
“好咧!”邢鳴趕忙給她斟滿。
酒席設在院內,大概七八桌的樣子,就數他們這一桌最熱鬧,還沒等主人家宣布開席就已喝光了兩個酒壇。
正鬧着,只見一身喜服的小六出來敬酒,對于這些同僚,他是既感激又感動,什麽話也沒說就幹了滿滿一大碗,白淨的臉上即刻起了紅暈。
接着,他又讓人斟了一碗,徑直走到崔琰身邊,“崔大夫,多謝你的厚禮。”他剛剛去瞧新娘子,方才知道崔琰給他們送了一份難得的禮物。
“什麽禮?”林秋寒搶先問,“不妨給我們大夥瞧瞧!”
“這……”小六似有遲疑,但見崔琰并不介意,便從袖袋中取出一只樸素的木盒,待他打開木盒,衆人便瞧見裏面躺着一對珠串。
“好精巧的珠串,”林秋寒啧啧嘆道,“崔大夫,這是什麽做的?”
“龍棘子。”崔琰淡淡答道。
“龍棘子!”林秋寒驚呼,“小六,你小子好運道,你知不知普通的龍棘子可以抵你五年的月俸?這種我倒沒見過,想來是頂罕見的那種。”
裴長寧只掃了眼那對珠串,心中便有了數,向着身邊的崔琰道:“若我未猜錯,這種龍棘子應該産自南疆,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找到過這個品種了。”
崔琰點頭,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如頭頂星空,“許多年前,我随父母去過南疆的密林,在那裏發現了一株從未見過的樹,樹上結的就是這種種子,我爹說這是龍棘子的一種。我那時正是好奇貪玩的年紀,便央求我爹給我摘了許多,串了兩個珠串,一直留到現在。”
她酒意微醺,說着那些久遠的事情,眼裏露出緬懷之色,裴長寧靜靜瞧着她,心中一陣緊似一陣,無盡的疼惜透過鐘情的眼神蔓延開去。
“哎!”林秋寒捅着裴長寧的胳膊,“這究竟是哪個品種?”
“葵目。”裴長寧轉向他。
林秋寒張大嘴巴,“葵……目……”良久,才喃喃地道。
衆人雖不甚了解,但聽到現在也算心中有了數,知這珠串定是價值不菲,“那這到底值多少錢?”有人趁着酒勁問。
“單單一串就抵得上五百兩銀子。”裴長寧又深深看了眼崔琰,定定地說道。
一串就五百兩?這……這還是兩串……
“哇——”滿桌嘩然,引得旁桌的人連連看過來。認識崔琰這麽久,衆人雖都知道她面冷心善,可也沒曾想她這麽的視金錢如糞土。
“這……”小六很是為難,“崔大夫,這也太貴重了,你……還是收回去吧。”
崔琰将木盒推回小六面前,“于我而言,這珠串的價值僅僅在于它有斂氣安神的功效而已。”
小六還想推卻,只聽林秋寒嚷嚷着,“別婆媽!崔大夫的心意,收下收下,”轉而笑嘻嘻向崔琰道,“崔大夫,等到我成親的時候你打算送我什麽?”
崔琰側過臉去看他,一臉認真,“這成親——”她頓了下,“也得先有個對象不是?”
“哈哈哈……”衆人皆大笑,平日裏還能憋着,如今都喝了酒,便肆無忌憚起來,連裴長寧都縱情笑着。
林秋寒将頭趴在桌上,不住地拍着桌面,再也說不出一句挑釁的話來。
“崔大夫,你還去過南疆?”邢鳴甚是佩服地問崔琰,那是連他都未曾踏足的地方。
“嗯。”
“那北邊呢?向北你最遠到過哪裏?”有人接着問。
“戎狄雪域。”
“哇——”又是一陣驚嘆,衆人望着這個單薄纖麗的女子,由衷地贊服。
“你竟然去過世間最北的雪域!”林秋寒忘了方才之事,不可思議地看着崔琰。
不料崔琰卻輕輕搖了搖頭,“雖然世人都說那個蒼茫的雪域是極北之地,可我爹說那一定不是世間的盡頭,他還說,若是一直一直不停向北走,說不定就會走回到原點。可惜,我也已經十多年沒有再遠行了……”
裴長寧默然看着有些失落的崔琰:或許正是有了這樣一個廣博的父親,才撫育出心胸如此開闊的女兒。
“嗨!”胡伯出聲打斷了陡然間出現的沉默,“還是姑娘家心細,哪像我們這些大男人,空着手就來喝人家喜酒了!來來來,喝酒……”
待到酒席結束,他們這桌人早已喝得東倒西歪,可還強撐着擠進新房鬧新娘子去了,就剩裴長寧、林秋寒和崔琰還算清醒地踏着明亮的月色往回走。
夜幕沉沉,當空一輪圓月将清寂的街道照得雪亮,三個人緩步而行,散漫又自在。
“崔大夫,”正走着,林秋寒像想起什麽似的,轉了個身湊到崔琰身邊,“你說咱都這麽熟了,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麽?”
“你說。”
“呃……我也就八卦一下哈。”林秋寒生怕惹怒了她,但到底好奇心作祟,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問下去,“坊間流傳你祖母去世後,崔府最值錢的翠玉佛就落入你手中,到底是也不是?”
聞言,崔琰忽地頓住腳步,面上晦暗不明,看得林秋寒心生不安,“那個……我就是随口問問,若有冒犯……”他直撓頭,只得看向裴長寧。
裴長寧狠狠白了眼他,向着默然的崔琰道:“不必理他。”
不料片刻沉默之後,崔琰微微嘆了口氣,“他說得不錯。”說着便徑直走在前方。
萬物可辨的清輝下,裴長寧與林秋寒迅速交換了眼神,二人都從對方臉上看見了驚愕。從一開始,不管流言如何逼真可信,他們都堅信這是中傷,何曾想竟是真的!
“真的?”林秋寒趕忙跟上去,厚着臉皮問道,“那人家也不算冤枉你。”回頭又接到裴長寧銳利如刃的一瞥。
“怎麽不是冤枉?”崔琰淡淡道,“翠玉佛的确是祖母贈予我的,不是私藏,也不是偷。”
一如既往清淡的語氣,又透着不可忽視的倔強,唇邊還挂着一抹笑,好似風輕雲淡。
裴長寧凝視着她在月色下愈顯柔潤白皙的側臉,眸色暗了又暗,她向來不在意任何流言蜚語,可誰說她心裏就沒有一絲委屈?
“那你把這東西藏哪了?怎麽所有人絞盡腦汁就是找不到呢?”林秋寒一臉疑惑。
“佛麽,”崔琰擡眼看了看四周,“自然是要普渡衆生。”說着加快了腳步。
“什……什麽?”林秋寒細細品着她的話,見裴長寧也是一臉茫然,只得緊跟着她,想問個究竟。
崔琰快走幾步後,停在一座院落的門前,身後的兩人亦止步,“慶餘堂?”兩人同時出聲。
裴長寧走到崔琰身側,“兩年前,南臨府一向以‘鐵公雞’聞名的茶商李福在生了一場大病後,破天荒地耗費巨資興建了這個慶餘堂,專門收留被遺棄的孩童。”瞬間,他似乎明白了她與這個慶餘堂之間的關聯。
“那時他生命垂危,派人向我求助,我不眠不休七天七夜終于研制出救他命的法子,他病好後,我就向他提出用翠玉佛作為交換,以他的名義修建一個收養無家可歸孩童的處所。出乎我意料的,他竟然答應了!大概他這一場生死劫真的讓他看開了許多吧……”
“哈!”林秋寒拍手,向着她豎起大拇指,“好一個佛渡衆生!崔大夫,林某真是越發佩服你了!可是翠玉佛這麽值錢,建一個慶餘堂綽綽有餘啊,怎麽看,你都做了個虧本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