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初心不再
衆人不約而同将視線轉到裴長寧身上,連盧同也止住哭泣,難以置信地望着面前這個長身玉立的男子,想要駁斥他,卻又被他身上說一不二的氣勢所震懾,“你、你說什麽?”他暗啞着嗓子道。
“這把冰絲琵琶也是假的。”裴長寧淡然地又重複道。
“不可能!”盧同徹底驚住,若真是如此,他回家該如何交待?只見他不管不顧地沖上去從裴長寧手中搶過琵琶,翻來覆去地看,嘴裏不停念叨着,“不可能,怎麽可能……”
當日他趁亂換回琵琶,心中本就惶惶不安,根本不及細看,到了書院寝室便找個自認為穩妥的地方藏好,後來知道阿沅竟在大火中喪生,更加不敢去動這琵琶。
這個時候了,竟然還只想着自己!林秋寒搖了搖頭,找了個座椅随意就坐下了,胳膊擱在椅背上,冷眼看着幾乎瘋魔的盧同。
同林秋寒不同,縱然裴長寧心裏對盧同也是鄙夷至極,但面上卻如常,只是出聲更冷了些,“漆還是新的。”
其實盧同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六神無主,全然不知道該怎麽辦,聽裴長寧如此說,身子突然僵住,剛剛哭紅的眼睛睜得鼓鼓的,神情可怖。
頓了片刻,只聽靜得頗為詭異的屋內忽然“啊——”地一聲炸開,盧同雙手握住琵琶的琴頭,像拿着把劍一般指着衆人轉圈,不知目的何在。
“小心。”邢鳴提醒着大家,一邊示意他身後的幾個衙役随時準備上前。
不想盧同在狂轉了幾圈後,猛地停住,身子虛晃了幾下,将手中的琵琶朝着停住的方向砸去。
那是崔琰所在的方向!她愣住,竟忘了要避開,眼見着琵琶向自己而來,未及閉眼,一個高大的身影便擋在她面前。
只見裴長寧迅疾側身後退,想要拉開崔琰已來不及,索性面對着她張開雙臂将她圈在懷內。
“噌——”
琴弦被震得急劇發顫,随即“啪”地落地,裂成幾塊。
裴長寧雖一聲不吭,身子卻也因這琵琶的撞擊而前傾,圈住崔琰的手臂不由地緊了幾分,側臉正好靠在她的發間,清新的發香絲絲縷縷在鼻尖萦繞,一陣心悸瞬間蔓延至全身。
崔琰耳根泛紅,卻顧不得羞怯,急忙掙脫他的雙臂,“你怎麽樣了?”說着便去看他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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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事。”這點力道于他并不算什麽。
“哎,這個算工傷,”林秋寒從椅上跳下來,“崔大夫,剛才這一下子打得不輕,待會你得好好給他看看,診金由我府衙出。”
崔琰不理他,可隔着衣衫能看出什麽,便盯着裴長寧的眼,認真而關切。
“真不妨事。”裴長寧略伸了伸腰身,順便整了整衣衫,溫和地看着她道。
邢鳴早就将盧同控制住,他經過方才那一陣發狂,已然如洩了氣的皮球,低着頭任由衙役摁住肩膀。
裴長寧蹲下身子,看着碎裂在地的琵琶,不由地皺了皺眉,“這把琵琶的背板同先前那把一樣,都是由幾塊杉木拼湊制成。”
這把琵琶竟也是假的,就是說有人在盧同之前就換了琵琶,那這個人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南臨府制琵琶的工匠也就那麽些,我看就一個個訪過去,也就有結果了。”林秋寒道。
裴長寧點頭,剛要起身,見崔琰也挨着他身邊蹲下,還輕輕嗅了嗅鼻子,“怎麽了?”他問。
“我能看看這琴弦嗎?”崔琰道。
裴長寧撿了一塊依舊連着弦的琴板遞過去,“小心木刺。”
崔琰接過琴板,再三嗅了嗅琴弦,才确認道,“是鹿角霜。”身為醫者,她對藥材的氣味自然是敏感。
鹿角霜?裴長寧眼前一亮,不同的匠人制作琵琶的手藝不盡相同,而用鹿角霜泡制琴弦的怕是不多,這便大大縮小了走訪的範圍。
盡管倚雲樓三條人命牽扯了府衙大部分的精力,可在林秋寒的安排調度下,隔天小六的婚禮還是熱熱鬧鬧地舉行了,看起來絲毫不受案件未破壓力的影響。平日裏同小六交好的幾個一早便來給他家幫忙,挂彩綢、擡重物、接親友,更有兩三個機靈活套的随着小六一同至葉家迎親去了。
醫館繁忙,崔琰一直到日影西斜的時候才踏着細碎的流光往小六家去,剛剛拐進巷子,便聽見遠處喧鬧的人語聲和喜慶的唢吶聲相互交織在一起。行至門口恰巧看見巷子的另一頭,林秋寒打頭,身後跟着邢鳴、胡伯同幾個她也算熟識的衙役,一行人都着便衣,邊說邊走,瞧神色,便知是與案件相關,顯然也是忙到現在,不過臨近小六家門口時,幾人面上的神色皆由凝重肅穆轉為松快自如,話題也随之轉到眼前的喜事上來。
幾人相見,崔琰問及裴長寧,林秋寒只說有事怕是晚間才能到,随後便一同進了院子。尋常人家的喜事雖不奢靡張揚,卻也是盡已所能,辦得熱熱鬧鬧,該講究注意的一點都不含糊,又因為親友真心實意的祝福而更加感染人心。
林秋寒一行人趕到時,新娘子早就被迎進門,如今在新房坐着,小六的雙親未料堂堂知府大人能親臨小老百姓的家中祝喜,頓時慌了神,生怕有所怠慢,後來見這位雖年輕但風姿不凡的知府大人實在是一點架子都沒有,才放下心來,忙自己的事情去,留下他們自便。
南臨府某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破敗院落內,經過繁盛的夏日,院子裏的荒草更是瘋狂滋生,雜蕪的爬藤草不知從何而起,一路肆意向上,幾乎包圍了整個屋子,泛着幽深的綠光,只能從相接的葉子縫隙瞧見青磚隐隐。
在這個被遺忘的凄荒之地,時間好像很慢,又好像飛快……
突然,一個打扮幹練、手持長劍的黑衣男子挾着一個頭戴黑布套的人走進來,踩着幾乎沒膝的長草,發出幹脆的折斷聲。
那個被挾之人走在前面,看起來年紀已經不小了,全身顫抖,每向前走一步便遲疑一下,怎奈頸間架着利劍,只能繼續往前探着步。
二人進入屋內,黑衣男子猛地從後方踢了下那被挾之人的膝窩,待他跪下後便順手扯掉他頭上的黑布套。
果然是個老者,他不顧雙膝劇痛,頭上的布套被摘後便急着打量四周,短暫的适應之後,便見面前一人背身而立,此人身形颀長,腰背筆挺,氣度英朗又不失清貴。
一時間,他竟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不及細想,押着他進來的那人摘了面巾,露出一張冷峻的臉。
袁壑!那老者頓時大驚失色,本就蒼白的臉更添灰敗,他在北境廣平營猝不及防被綁,一路颠簸不知幾時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竟從未想過綁他的人會是袁壑。想到這,他霍然扭頭,死死盯着面前這個人,絕望布滿雙眼,既是袁壑,那麽面前這個人就是……
“世子,人已帶到,沒有被人發現。”說着,袁壑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立在一旁。縱然這一路上他無數次想一劍将這吃裏扒外的老東西斃命,可凡事皆由世子發落,只得生生忍住沒有出手。
一直背着他的男子終于轉過身來,那個瞬間,老者頓時愣住,身在北境軍營的南臨世子總是一襲深衣,老練沉着,沙場馳騁,殺伐果斷,令人生畏。可此刻的他着束袖青衣,面上的戾氣收斂了許多,轉而代之的則是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是啊,他如今不過弱冠之年……
“周軍醫,許久不見。”裴長寧冷聲道。
周軍醫顫抖着唇角,“老朽參見世子。”事到如今,他自然知道南臨王藥方的事情已然敗露,而在這位世子爺面前,根本沒有否認的必要。
裴長寧沒有看向他,“周軍醫,你跟随我父王數十年,究竟是為何?”
周軍醫低頭,略微遲疑,似有很大苦衷,“世子爺恕罪,王爺赤誠丹心,忠君護民,世人敬服,況這些年王爺他待老朽實在不薄,如今,老朽卻背棄明主,與宵小之輩為伍,做出傷害王爺的事,實在是百死莫贖……”
話未說完,只聽袁壑冷哼了一聲,握劍的手不禁緊了幾分。
“只是……”周軍醫吓得趕忙咽了咽口水,急道,“世子爺也清楚,老朽在軍中數十年,親眷皆在京中,對于家中不能盡心照料,對子女更是疏于管教。大約一年前,孽子因與人争執犯下人命案,憫國公便以此要挾老朽……”
他甚是忐忑地擡頭,試圖揣測裴長寧此時所想,“世子也知道,老朽只這麽一個兒子,還望世子爺看在老朽救子心切的份上饒過老朽這一次。”
裴長寧盯着他,眸色漸漸轉為淩厲,如刀的視線令他全身猛地一震,一時間竟覺得方才在這人身上看到的柔和仿佛是錯覺。
“令公子過失殺人,這樁事我南臨王府亦可相助,”裴長寧毫不留情地揭出真相,接着話鋒一轉,“說吧,他許你什麽條件?”
周軍醫登時怔住,心中僥幸的光一寸一寸滅下去。原來,裴長寧早已洞悉內情!
他徹底慌了神,不再做無謂的掙紮,只機械地向裴長寧叩着頭,“世子爺饒命!世子爺饒命……”
“他許你什麽條件?”裴長寧似是不耐,又加重語氣問了一句。
周軍醫這才停住,戰戰兢兢地道:“太醫院……院……院首……”
他深深伏在地上,老淚沿着臉上的溝壑淌下來。他追随南臨王時還處在高傲負氣的年紀,到如今白發銀須,韶華不再。邊地苦寒,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厭倦年複一年、日複一日與行伍之輩打交道的日子,他開始向往京中饫甘餍肥、受人景仰的生活。終于一次歸京的時候,憫國公派人向他送來了他苦等許久的“機會”。
此時此刻,他曾經的舉棋不定、糾結懊悔都無從談起,錯了就是錯了……
裴長寧掃了他一眼,複又背過身去。袁壑似是得令,“嘩——”地一聲,長劍出鞘,劍鋒在昏暗的屋內泛着冷光。
“別……別殺我,”周軍醫開始六神無主,跪着上前幾步,一把拽住裴長寧的袍角。
“殺你?”裴長寧皺眉,側着臉嫌惡地看着他,“殺你何必髒了本世子的手,袁副将只是要将你送給憫國公罷了。”
憫國公!周軍醫頭頂如閃電劃過,他的計劃敗露,南臨王又安然無恙,如今他于憫國公而言毫無用處,只怕會死得更慘。
“世子爺,我……”此刻,周軍醫全身冷汗淋漓,想着一切可以保命的辦法,突地,他眼前一亮,“我有一事相告,請世子饒了我這條老命。”
“噢?”裴長寧轉身,往後退了一步之遙,挑着眉道,“那就看你說的這件事價值幾何?”
“此事,”周軍醫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不禁松了口氣,“與世子爺的終身大事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