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死相托
窗外青山延綿,暑日漸烈,缭繞在山頂的雲霧慢慢散卻。崔琰心內焦灼,想着裴長寧安排的人手是否會因為遲遲等不到人而退去。
正想着該如何帶着崔瑤脫身,只見一女子匆匆跑進來,“夫人,方才公子身邊的小厮來報,大公子已經到了山腳下。”
原來是宋家的侍女,沈夫人聞言,慈和的眉眼即刻笑開,“這孩子,若不是他早間有事在身,早就陪我來了,還特地跑一趟接我回去。”她向劉氏笑道,雖是嗔怪,面上卻盡是欣慰。
“你是福氣好,有這麽個孝順的好孩子。”劉氏恭維着,腦中卻在飛快地盤算着。
崔玥雖說相貌出衆,可同崔瑤的溫婉大氣、崔琰的淡然孤清相比,不禁顯得沒什麽特點。況且她方才也注意到,沈夫人對崔琰倒是青眼有加。
若是将那兩個丫頭支開去,說不定沈家大公子來時還能讓兩人見上一面。單單她一個人在這,自然光評判這一個人好不好,若是有旁人在,那勢必就要有比較……
想到這,她便轉頭向着崔琰道:“瞧我都把你們給忘了,怪悶的吧?不如琰兒你帶着你三姐姐逛逛去?”
崔琰正苦惱着,不料得了釋,無心去理會劉氏的小心思,趕忙向她與沈夫人告了退離開。
崔瑤一向信任崔琰,且她素來羨慕崔琰能夠見識外面的世界,聽說崔琰要往後山去尋那令寶泉寺聞名的山泉,心想這倒是個增長見聞的機會,便欣然前去。
兩個少女沿着蜿蜒的山路走着,崔瑤纏着崔琰給她講外出行醫時的見聞。聽到那些聞所未聞的事情,她不禁将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清亮的眸子裏有這世上最無可比拟的神采,“阿琰,我可真羨慕你,如果哪一天,我能如你這般自由,能投身于這廣闊的天地中去,就好了。”
崔琰望着面前這張圓潤爛漫的臉,不禁心內一動,從前不知多少次,她都如方才這樣,眼角彎彎地笑道:“阿琰,我真羨慕你……”
直到走到生命的盡頭,她形容枯槁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說的最後一句話亦是:“阿琰……我真羨慕你……”
崔琰的思緒正漫無目的飄着,只聽身旁的崔瑤欣喜地叫道:“阿琰,你聽……有水聲,你說山泉會不會就在這附近?”
崔琰回過神,她扭頭回看了下,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她們已經走了好遠,那整片的寺廟已然隐入山林中去,只露出微翹的檐角。
她舉目四望,周圍看似阒寂無人,應該就是這附近了……
上一世的時候,莫齊在打鬥中受了傷,崔瑤因為平日裏跟她學了些簡單處理外傷的本事,所以當時是崔瑤為他包紮了傷口,大概也是因為這件事情,莫齊才對崔瑤存了好感。
Advertisement
眼下事情出了岔子,若待會莫齊受了傷,既然她也在場,那就輪不着崔瑤給他包紮了。
沒等她想出辦法,猝不及防地就從兩邊山石後面跳出四個身着粗布短打的蒙面人,個個手持長刀,見着兩個未出閣的姑娘,看起來還是富貴人家出來的,眼睛都變得雪亮。
那領頭人上前來,繞着她二人轉了一圈,不禁哈哈大笑,“今日倒黴,一早到天中都未開過張,不過現在卻轉了運,從天下掉下來兩個小娘子,兄弟們,有了這兩個小娘子,還怕回去交不了差?”
崔琰自是鎮定,崔瑤看似柔弱,此刻卻也不見慌張,“你們是什麽人?”崔琰問。
“什麽人?自然是良人。”那領頭人說完便仰頭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起來,笑得不懷好意。
“你們不是想要錢麽?若你們放了我們,我家裏自然會給你錢。”崔瑤弱弱開口。
“錢?”那領頭人猛地湊近崔瑤面前,眼神油膩,令人生厭,“有了你們兩個如此标致的小娘子,誰還要錢!”說完擡手轉了轉手中的長刀,刀刃鋒利,迎着陽光閃出刺眼的光。
崔琰不禁心下起疑,這些人真是裴長寧安排的人麽?看起來倒真像是混跡綠林的歹人。
眼見着幾人慢慢向她們圍上來,情急之下,崔琰從旁瞥見遠處高高的山道上有人騎馬一閃而過,只現了一下身很快便被濃濃的林木掩住,看樣子像是往她們這個方向來的。
是莫齊!崔琰作出判斷,她悄悄對崔瑤道:“跑,不要回頭。”随即遞給她一個眼神,崔瑤明白了她的意思,在那領頭人再向前走了一步的時候奮力跑開去,崔琰則向着與崔瑤相反的方向跑去。
那四個歹人倒沒料到她們會分頭跑開去,一下子都愣住,那領頭人喝罵道:“還愣着幹嘛?你們兩個追那一個,你,跟我走!”
崔琰奮力跑着,聽着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旋即又換了個方向,向着路旁的林間小道而去。
因是條上坡的小道,崔琰的速度不自覺地慢了下來,身後的人自然也慢了些。她擡眼向前看去,心內不禁咯噔一下,這路的盡頭竟是懸崖!
她向後看去,那兩人畢竟是男子,眼看着便要追上來,她急着找尋其他出路,卻見前方閃過一抹熟悉的身影,是裴長寧,他遠遠地向着她投來鄭重的一瞥,随即一個翻身便失了蹤跡。
崔琰抿了抿唇,更加奮力地向着裴長寧消失的方向跑去,不料被身後伸過來的手勾住臂膀,“何必呢?你跑不掉的。”那領頭人顯然有些惱怒。
崔琰經這一跑,渾身出了薄汗,微微喘着氣,引得那兩人深深咽了咽口水。
崔琰又扭頭看了下,用盡最後的力氣掙脫拉扯,徑直跑到路的盡頭,想也不想,閉上眼便跳了下去……
她一躍而下,還沒來得及感受下墜便穩穩被人接住,裴長寧一手扯着崖壁上的青藤,一手攬着她的腰。
崔琰緩過神,才發現她貼得他那麽近,幾乎可以感受他鼻下的氣息,心中竄過一陣麻酥酥的感覺,不禁紅了臉。
她注視着他,一對劍眉濃而不雜,眼窩略深,故而眼睛看起來幽邃如星空,鼻梁高挺,加上兩片不薄不厚的唇。大概因常年在外奔走的緣故,他的皮膚算不得白皙,整個人看起來既俊朗又沉穩。
裴長寧似是未注意到她的臉色,他仰着頭,注意着地面上的動靜,只聽得那領頭人狠狠啐了一口,“媽的,還是個烈女子,走,去追那一個。”
聽着逐漸遠去的腳步聲,裴長寧才低下頭,不想對上崔琰打量的眼神。崔琰偷瞧被抓了包,忙看向別處,臉上的紅暈卻更深了一層。
裴長寧微微愣了愣,心中像是被撓了一把,瞬間眉眼彎彎,“方才可有受傷?”他問。
崔琰很不自然地搖了搖頭,“這些人看起來不像是你的人。”為了掩飾心內的小小慌張,她問。
“就地取材了,衙門裏那幫小子個個長着一副正義凜然的面孔,說不出下三濫的話來,況且,”他輕輕發力,不過三兩下便攜着崔琰落在地上,站穩後理了理衣袖,才接着道,“莫齊那小子不是個蠢人,我怕弄巧成拙。”
“原來是真的。”崔琰突然變得有些焦灼起來,頻頻朝着崔瑤跑去的方向看。
裴長寧看出她的不安,便開口說道:“放心,對付這幾個人的本事莫齊還是有的,且那邊還伏着人手。”
崔琰點頭,側耳聽見“嘩嘩”的水聲,似乎很有些磅礴的氣勢,又似乎就在不遠的地方。“這附近真有山泉?”她問。
“山泉沒有,瀑布倒是有一挂。”裴長寧轉身向着那水聲走去。
崔琰跟在他身後,“你來過這裏?”她這才注意到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廣袖長衫,平日裏他不是着窄袖就是束袖,整個人看起來幹淨利落,今日這般裝束削弱了他身上的冷凝,倒添了幾分飄逸。
“昨日來踩過點。”他淡淡地道,一邊為身後的她撥開道旁雜草。
崔琰忽地頓住腳步,又趕忙跟上,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歡喜。他雖說對于這種事情萬分鄙夷,但做起來卻處處妥帖。
說着,只聽水聲漸大,崔琰擡頭,便見頭頂數十丈的地方,從蔥郁的樹叢間延伸出大塊天然巨石,自山上下來的水流沖擊着巨石形成了瀑布,急急墜入眼前一汪深潭中,泛出層層白浪。
崔琰小心翼翼來至譚邊,盯着腳邊的陣陣漣漪,慢慢地失了神,“我讨厭自己做這樣的事情。”許久,她擡頭望着那一彎飛瀑,輕輕說道。
“自小,我學的便是醫者仁心,做的是治病救人,不曾想過有一天我會拿着自己配制的藥來傷人。我讨厭內宅婦人的小心機與小算盤,如今卻也要成為同她們一樣的人……”
清泠泠的話語傳來,夾雜着不齒與掙紮……
身後的裴長寧深深地凝視着她,他從未見過閨中女兒打扮的崔琰。一身嫩柳黃的襦裙,外罩甜白色寬袖紗衣,立在這幽深的潭水邊,和着滿目青翠,猶如夏日裏靜放的一株睡蓮。
飛瀑騰起的水氣散在空中,倒像是下着細雨。崔琰的頭上很快便積了一層細密的小水珠。裴長寧望着她如雲的烏發,眼眸陡然一亮,如有繁星墜入。
她的發間赫然插着那支銀簪!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多日來無處安放的心似乎在這一瞬間找到了最穩妥的依托。
大概從第一次見她的時候起,這個女子便用她的清與淡在他無波無瀾的心上劃了一道口子,自此,這個口子便愈裂愈開,再也無法彌合。
只是,這樣猝不及防的感情竟令他手足無措起來,一向不會表達的他似乎總是讓她惱羞成怒。
誰也不知道,在他內心深處,常常會莫名其妙湧出一種失去她的痛感,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與心痛。
可是,明明他都還沒有得到她的回應。沒有得到又怎會失去?他并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但是他害怕……
“這世上許多事情并不是看你想不想做,而是值不值得。”他走到她身邊,以修長的指節勾住寬袖,為她擋住迷蒙的水珠。“商人久別離家,是為了家小生計;将士戍邊,是為了保境安民。可誰是真正想要風餐露宿又或者腥風血雨,有今天沒明日呢?還不是值得,只要值得便可以做。”他頓了下,“況且,我想你的藥對那崔玥應該毫無害處吧?那便算不得傷人。”
崔琰看着他朗如明月的面孔,似乎從他的眼中見到了從未見過的關切,“可你從未問過我為何要這麽做?”這話甫一出口,她便有些後悔。
卻聽那人輕笑道:“我信你。”
崔琰不語,那人便接着道:“我沒有想到,方才你真的會想也不想就跳下去。”
鬼使神差地,崔琰脫口而出:“我相信你。”
四目交接,竟都有些慌亂,趕忙瞥開去。靜默相對,竟似無天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