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心為何
“我沒錯。”不出意外地,崔琰輕飄飄地說出這三個字,她原本蒼白的臉色漸漸泛起了潮紅,身子亦有些受不住地微顫。
院內蒼梧森森,磚角浮苔青青。衆人各有所思,是以堂上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若當真是去采藥的倒還好,就怕……”劉氏沖着崔琰翻了個白眼,首先打破頗為壓抑的氣氛,但輕咳一聲後又止住後面的話。
“就怕什麽?”崔昉坐在劉氏身側,故意提高語調問了這麽一句。
“就怕啊,這丫頭跟哪個男子私相授受……”劉氏見衆人顯然對此來了興趣,很是滿意,挪了挪肥胖的身子,“噢,我也是瞎猜的,看她爬牆的樣子倒不像是第一次,想來她經常出去的……”
崔昀撫了撫額,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麽,他恨他的母親,身為崔府的嫡長子,她至死竟什麽也沒有給他留下。眼下雖說是他在掌家,崔府在外面的生意也還說得過去,但他知道面前這些人哪個沒有自己的小算盤,分崩離析不過是遲早的事。
二房早在老太太還沒去世前便着手往幾個重要的鋪子裏安插可靠的心腹,即便是此刻就分家,他們也是一點虧都不吃的。就連和離歸家的崔昐,當日老太太在時不知道被她哄騙了多少去。
至于崔琰……難怪他暗地裏将崔府翻了個遍,卻怎麽都找不到那尊翠玉佛,原來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她送出了崔府!
“管家!請家法!”崔昀幾乎是怒吼着,滿堂的人皆噤聲不語。
身材魁梧的崔才是崔府的家生子,自祖父一輩起不過是崔府略有些臉面的奴才,到了他自己,竟一步步做到崔府的管家。此刻聽見崔昀的吩咐,知他的确是動了怒,是以也不吩咐旁人,親自去請了家法來。
崔管家看起來要比崔昀高上一個頭,此刻很是恭敬地彎腰站在他身邊,手捧一個雕花錦盒,裏面便是崔府的家法。
随着家法被一同請來的還有一條牛皮長鞭,足足有五尺長,因時常保養擦拭,如今還泛着幽光,令人望而生畏。
崔昀手握鞭柄,順着鞭柄垂下的紅穗子微微抖動,他緩步來至崔琰面前,彎身對上她的眸子,“我再問你一遍,這幾日,你究竟去哪了?做什麽了?”
崔琰漠然地撇開眼去,無視他渾濁黯淡的眼裏充斥的怒火。
崔昀血氣上湧,身子不住地顫抖,他幾乎是用盡全力地揚起了手中的皮鞭……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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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布藍衣應聲而裂,鮮紅的血跡慢慢洇開,崔琰覺得後背一陣火辣辣的疼,使她的心一陣一陣發緊,全身冒着冷汗,額頭更是有大滴的汗順着臉頰往下淌。
鞭子落下的時候,她一時受不住,身子不禁前傾,她咬緊牙關,緊抿着唇,甚是艱難地緩緩直起腰身。
崔昀緊了緊握住皮鞭的手,方才那一鞭似是稍稍解了他集聚多年的恨,即便他自己也知道這恨并不只是對崔琰,他一一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威嚴而肅穆,這樣的神情,更像是在宣示他作為掌家者的權威。
崔璎看着受罰的崔琰,心中生出一種快意,可很快這解氣的感覺很快便被重新燃起的恨意代替。她自小便視她為敵,可她卻似乎從未将她放在心上。也是,這世上還有什麽比被敵人輕慢來得更加沒有尊嚴?
崔昀鐵着臉,手臂暗暗蓄力,霎時揚鞭,又一次用力抽下去……
眼看着皮鞭又要落下,不想他的手卻被不知從何而來的人牢牢鉗制住,那人動作極快,快到像是從天而降,內力又極深,深到他被制住的手像要被捏碎一般。
衆人都被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男子驚住,夫人小姐們亦忘記了回避,還是崔才反應快,搶先擋在夫人小姐們的身前。
“你、你是誰?”崔昀一陣吃痛,被面前這個氣勢凜冽的年輕男子驚到,戰戰兢兢地問道。
裴長寧不答話,只瞥了他一眼,便輕輕将其推開,轉而看向崔琰。
她纖薄的後背長長一道鞭痕,衣服撕開,露出微微綻裂的肌膚,血跡正一點點往外滲出。
看着面前這個身子顫抖着卻還努力挺直脊背的女子,裴長寧心中一陣緊似一陣,他無視滿屋子的人,撩開袍角,兀自蹲在她面前。
只見她低着頭,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過了許久才勉強擡起頭來,眼神雖有些渙散,面上卻依舊倔強,見了他後,眼中清光微閃,仿若一下子松懈下來,接着身子一軟,倒向一邊,他順勢轉了方向,穩穩将她接入懷中。
隔着薄衣,他感受到她滾燙的身子,便即刻将她抱起,大步向外走去。
從頭至尾,他都未曾再去看旁人一眼。衆人眼睜睜看着一個陌生男子将崔琰抱走,竟呆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剛走到院內,便和從崔府大門進來的林秋寒迎面而遇,“嚯,下手夠狠!”見了雙目緊閉,滿面泛紅的崔琰,他不禁說道。
裴長寧的臉又沉了沉,不動聲色地向他使了個眼色便徑直離開。
“你、你們到底是何人?”雖說方才裴長寧推開崔昀只用了一成的力,可就這一成的力也使得他踉跄後退,幸得崔才接住才免于跌倒。此刻,他見裴長寧離開,來了個看起來面善的,便整了整衣,擺出一副問罪的架勢來。
“在下林秋寒。”林秋寒眯着一雙勾人心魄的眼,搖着手中的折扇,笑意盈盈地看向衆人道。
崔府祠堂并無隔斷,夫人小姐們無處可避,只好仍舊站着。崔瑤人微言輕,不忍見崔琰受罰,所以稱病并未到場。在場的崔璎和崔玥被林秋寒這看似不經意的一眼瞥得心神蕩漾,都不禁緋紅了臉。
聞言,滿屋子的人皆變了臉色,似是震驚,又似是不信。
“林、林……秋寒?”崔昀并未親眼見過南臨知府,聽林秋寒說出這個名字,本來還以為有假,可又想起曾經聽聞南臨知府林秋寒灑脫飛揚,風姿卓絕,和面前的這個人一般無二,心裏便沒底起來。
“放肆!”原本立在林秋寒身後的邢鳴上前喝道,“知府大人的名號也是你能叫的?”
“大人恕罪!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崔昀面如死灰,領着衆人下跪。
“起來,起來。”林秋寒笑道,轉瞬卻斂了笑,盯着手中的折扇,“不知這崔大夫犯了什麽錯?惹得您老動這麽大肝火?”
“這……”崔昀剛剛起身,被這一問吓得汗如雨下,“回大人,這丫頭未經許可,擅自離家了十餘日,有違家法,是以……”
“噢?”林秋寒擡眼,“看來崔老爺并不知道崔大夫可是我府衙特請的仵作,前一陣子,是本官請她随我們去赤焰湖協助破案。唉,是本官的疏忽,竟忘了差人向貴府通報一聲……”
“不敢,不敢……”崔昀抹了抹額頭不住往下淌的汗,“看來竟是誤會一場,讓琰兒受了委屈。”
“既然誤會解了,那本官就告辭了。”林秋寒轉身,旋即像是想起什麽,重重敲了下折扇,又回過身來,“今後,本官怕是要三天兩頭地麻煩崔大夫,不過崔老爺放心,本官定會派人來通報。”
崔昀上前谄笑着,“豈敢,大人如此器重琰兒,是我崔府的福氣,哪裏用得着通報呢!大人放心,今後,琰兒在崔府出入自由,随她高興。”
林秋寒點頭,“如此甚好。”他後退幾步,道了聲“告辭”方才轉身離去。
衆人如釋重負,倒是崔昉大着膽子趕上前去截住跟在林秋寒身後的邢鳴,“敢問這位大人,方才抱走小的侄女的那位是?”
“那是南臨府新任的提點刑獄司裴長寧裴大人。”邢鳴高昂着頭,頗為得意地告訴他。
裴長寧……崔璎在心中反複默念着這個名字,腦中揮之不去的是他無可比拟的風姿與清貴。她想起他就這麽旁若無人地、不顧一切地維護那個賤丫頭,恨意便湧上心頭,将手中的帕子絞得皺成一團。
尚未酷熱的夏夜,幽冥的天幕中零星綴着幾顆星辰,未眠之人對着遙遠微芒的星光,難免不會生出孤寂缥缈之感。
亮得出奇的圓月照得世間一片雪亮,南臨府最負盛名的醫館同濟堂亦在這月光下熠熠生輝。
偏居一隅的卧房內燭火搖曳,映在牆上的人影卻巋然不動。裴長寧守着仍在昏睡中的崔琰,神色凝重。他抱着崔琰出了崔府直接來了同濟堂,到現在寸步未離。
他凝視着逐漸安穩的崔琰,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臉上沒有疤的模樣,平日裏被疤遮住的一小塊肌膚相比起來更白淨,依稀能看出疤痕的輪廓。
看着看着,他不禁哂然失笑,就憑這個疤,她就指望能掩人耳目……
她在同濟堂給人看診,總有要歇息或者不便的時候,沈老堂主便專門為她置了一間卧房。裴長寧環視四周,這間卧房簡樸整潔,只一張床、一套案幾。
夜更深,裴長寧捏了捏眉心,起身來至案前,撐起窗,讓些許涼風透進來。案上擺着幾部醫書,他信手翻弄着,看着她在書頁上留下的批注,字跡隽秀,心随着翻過的一頁又一頁慢慢地變得如水般柔軟,輕輕漾起漣漪。就這麽随意翻着,卻在突然間頓住了手,書頁間竟夾着一方宣紙,上面赫然畫着一朵藍蓮!他不斷地将手蜷起又放開,那夜他們落入獵人的陷阱,她便問過他關于藍蓮的消息……
轉眼間烏雲将月亮層層遮住,雨水便淅淅瀝瀝地落下來。他來至床榻前,伸出手去,在觸碰到她臉頰的瞬間,心中頓時像被萬只蟲蟻咬噬般,一陣麻酥酥的感覺傳遍全身。
燒完全退了。他取下她覆在她額頭的濕帕,又坐在床邊,開始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崔琰在半夢半醒間微微張開眼,“落雨了?”她有些茫然地盯着床邊坐着的人問道。
裴長寧陡然睜開眼,也徹底放下心來,“是。”他柔聲道。
她便不語,卻依舊盯着他,眼神空洞迷離,半晌,只聽她喃喃地道:“三年多了,我再次選擇遇見你,只是想問問你,你那時為什麽沒有給我任何回音?”
名動天下的南臨世子裴長寧,自小便見慣了腥風血雨,無論是朝堂上的你來我往,還是沙場上的明槍暗箭,從不曾亂他分毫。誰能想到此刻他卻為了一個女子的夢呓方寸大亂,震驚和失落如江海中的大潮,一浪接着一浪猛烈地沖擊着他的心房。
“你總是像現在這般,一次次出現在我的夢裏……”她艱難地對他說着,莫大的痛楚與失望夾雜在她迷散的眼中,說完又盯着他看了許久才沉沉睡去。
他脊背發涼,心中生出一種疑惑,她是誤将他當做了誰?還是?
愣了半晌,他為她拭去眼角滑落的淚,轉而又走到案前,閉上眼睛,好讓自己平靜下來,忽地聽見輕輕的扣門聲,小心而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