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南臨王府
一場惡戰過後,北境駐軍營內陷入死寂,疲累的将士們再也講不出平日裏信手拈來的段子,一個挨一個地早早睡去,濃重的呼吸裏夾雜着多少劫後餘生的僥幸和馬革裹屍的悲嘆。
主帥營帳內,燭火急劇地跳動,黑煙直直往上沖。帳內彌漫着殘留的血腥氣,聞得人心頭發顫。狂風卷着黃沙呼呼地侵襲着營帳,偶有巡邏士兵邁着整齊劃一的步伐從旁而過。
榻上躺着北境主帥、當今天下最聲名顯赫的南臨王裴羨,他是大楚自開國以來唯一的一位異姓王。出生世家,自幼便與先帝感情深厚,排除險阻擁立先帝,之後更是戰功赫赫,守着北境二十餘年,寸土未失。
俗話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話用在朝堂之上更是如此。先帝尚在世時,京城便有那虎視眈眈之輩,以“功高震主”、“狂傲自大”、“幹預朝政”等語诋毀南臨王府。好在先帝不疑,對此等诋毀之語從來都是一笑而過,南臨王府依舊頗得聖寵。
可惜先帝雖有厚德,亦懷治國之才,卻英年早逝。幼主登基後,太後垂簾聽政,外戚由此漸漸把持了朝政。雖南臨王一向不幹預政務,但外人并不這麽看,太後聯合其父憫國公處處針對南臨王府,南臨王府則事事隐忍。最後,為了穩固朝局,亦是厭煩了比戰場更加波谲雲詭的朝堂,南臨王上書新帝,自請阖家遷往封地南臨。
可即便如此,對慣于玩弄權術的人而言,只要南臨王府還在,哪怕是在天涯海角,都不會輕易放過。
此時,裴長寧端坐在榻前,雙手撐在腿上,燭火映着他堅毅硬朗的面龐。他屏息凝神,盯着呼吸清淺、雙目緊閉的父王。看着平靜淡然,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湧着多大的怒火。
身處赤焰湖的他,突然接到北境戰報,馬不停蹄地趕來,仗已打完,父王的傷也剛剛處理好。雖然軍醫說不妨事,可這傷對年近半百的父王而言也是夠嗆。
他自幼跟随父王南征北戰,後來駐守北境,也算沙場縱橫。可自遷府南臨,父王便不再讓他插手軍中事務。
“那些人與其說是懼怕南臨王府,不如說是懼怕你,或者說是懼怕将來的你。今非昔比,而今只有隐,只有忍,才能護住南臨王府。”父王如此對他說。
然而,真的只要隐忍便能護住南臨王府?恐怕并不如此……
良久,裴羨從昏睡中醒來,朦胧中見到裴長寧的身影,原本半開的眼陡然間睜得老大。“你來了。”他嘆道。
“可好些了?”裴長寧問,見他要起身,便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半靠在床頭。
“你父王我身經百戰,這樣的傷于我而言并不算什麽。”正說着,不想一陣咳嗽,咳完了還要逞強,推開了裴長寧替他撫背的手。
“戎狄此次表面上看似來勢洶洶,但并不想過久糾纏,派出的兵力也有限,雙方膠着之時亦未派援軍。”裴長寧坐定,朗聲道,“這次之前,他們派出小撮人馬偷襲了梧州,此番是齊州,我想下次應當是明州。探子來報,半月前,戎狄主帥被換,所以應當只是試探而已。父王,我要去明州。”
裴羨怔住,平日裏煞是威嚴的一雙眼此時盯着裴長寧,裏面盡顯柔和。他擡頭輕輕點向裴長寧,“你呀!身在軍營之外,卻依舊對軍務了如指掌。只是……”他面露猶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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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羨知道,隐忍與退讓從來都不是他這個兒子的做派。即便他身在千裏、萬裏之遙,也從未切斷與北境的聯系。燭光明明滅滅,他撫着隐隐作痛的傷口,定定看着對面身姿挺拔、氣度非凡的裴川,心中甚是欣慰,可也藏着深深的擔憂。
戎馬半生,年歲愈長,愈是覺得懼怕朝堂的風起雲湧,愈是想要讓妻兒遠離是非。他從來都知道,即便他南臨王府萬事謹慎守禮,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成為某些人心中的刺。他如今的堅守,只是為了不負先帝臨終前的囑托。
裴長寧知道裴羨心中所想,“明州之戰,我并不領軍。且一旦擊退敵軍,我便回赤焰湖。父王放心。”他允諾道。
裴羨無言,略微思忖,便點頭應允。“你此次前來,可有人察覺?”他想了想,追問道。
“想要瞞過那些飯桶還不是輕而易舉。”裴長寧回道,嘴角露出一抹輕蔑的笑。
夜間風刮得更勁,營帳亦跟着微微抖動。父子倆又談及家中近況,說到南臨王妃,一向以鐵面示人的裴羨不禁眼波透亮、面露笑意。
北境的戰況在很短的時間內便穿山越嶺,化為信箋上寥寥數語的奏報。穩定朝堂的同時又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經。
隐在夜幕中依舊不失磅礴之氣的皇城,在點點燈火的點綴下更顯莊嚴肅穆。
與一片靜谧的暗夜相反的,太後寝宮內,燭火因無人照料,不時爆出“噼啪”的聲響,正合宮內相談之人隐隐不安的心境。
“父親可确定此番擊退戎狄的騷擾,南臨世子并未參戰?”身着華服的高太後問向憫國公,神色肅穆。
“臣确定。自南臨王府北遷後,世子便不再插手軍務,反而醉心于破案拿兇。此次戎狄來犯,世子并未參戰,南臨王失了幫手,是以被敵軍所傷。”憫國公禀道。
高太後舒了口氣,可依舊不能放心,起身在殿內緩步慢踱,稍後便停在憫國公身側,向着他道:“早先派去監視南臨王府的人就回報說南臨世子退出北境軍務,反而對人命案起了興趣。哀家本不信,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确實。”憫國公點頭道,“這些日子,南臨府下轄焰湖縣發生浮屍案,南臨世子正在那兒,并未離開。太後放心。”
放心?高太後不語,她忌憚南臨王府這麽些年,先帝在世時根本無計可施,眼睜睜看着南臨王府根基漸牢,權傾朝野,大有不可撼之勢。好不容易趁着垂簾聽政的這幾年一再打壓,雖說裴羨依舊手握重兵,可畢竟遠離朝堂,萬一起了異心,也是孤掌難鳴。況且他年歲漸長,傷病纏身,裴川又不理軍務,更加不足為懼。
這邊正計劃着一步步削了裴羨的軍權,可不曾想,自陛下親政後,時間雖不長,卻亦如先帝一般,萬般仰仗南臨王府。如此下去,她的苦心經營,終将如流水般逝去。
“聽說,今日在朝堂之上,陛下聽聞戰報,大喜過望,打算重重獎賞南臨王府?”高太後保養得宜的臉上露出狠厲之色。
“不過是賞些財物,按理,擊退敵軍侵擾,應當賜些財物以示褒獎。太後娘娘不必以此為慮。”面對女兒的不安,憫國公倒顯得鎮定得多,有些事情急不來。
“話雖如此,可也不必賞那麽多。”聞言,高太後依舊憤憤的。
“如今,陛下剛剛親政,穩定朝局、固境安民是最重要的,此舉無可厚非。陛下仁德,賞罰分明,娘娘應當感到欣慰才對。”憫國公對女兒的婦人之見有些微不滿,又不好表露,只得耐着性子勸解。
宮人都被屏退至殿外,空蕩的寝殿內霎時靜得出奇。半晌,高太後陡然眼前一亮,側着頭向憫國公道:“算起來,南臨世子早就到了婚配之齡了。先帝在世時便說要賜婚,可世子一再推托。如今,可還由得他麽?”
憫國公忽地一怔,即刻了然,深沉如古井的眼裏登時泛起些許波瀾,這一點他倒是沒有想到。
只聽高太後繼續囑道:“父親可要細細打聽了,家世、模樣、品性都要配得上的才好……”
……
崔琰至傍晚回客棧,才得林秋寒告知裴長寧因府衙有事回了南臨府。她坐在桌邊,指間捏着枝雪上一枝蒿,努力凝神,可還是沒來由地覺得有些悶悶的,索性打開窗,任由清風拂面。
夕陽西沉,霞光漫天,昏鴉展翅,零零散散地點綴着遠方低矮的天空。這樣的畫面,令她不禁又想起那個梨花落盡的傍晚。
雖說老天垂憐,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可這一世她将走向怎樣的結局?自前世裏,她便想逃離崔府,可崔府畢竟有些勢力,她便是逃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如此,她便想借由一樁有名無實的親事徹底擺脫崔府。思來想去,她所熟知的人當中,也只有裴長寧可以幫她這個忙。可終究因為這個想法為自己所不齒,所以遲遲未開口,卻忽略了對他日漸傾慕的感覺。
待到那道令人猝不及防的旨意下來,她則更多地将他當作救命稻草一般,那樣做的後果卻不及細想。
思及于此,崔琰不禁面頰微熱,那人的身影卻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重生後,她靜心想了這幾年,終究還是選擇與他再次相遇。可他依舊如從前般,心思難測。
所以,她是否還是會走向同樣的結局?她曾那麽篤定他是她此生唯一的執念。現在,也因為他難以捉摸的心思變得不那麽确定起來……
畢竟,若是為了那個也許永遠也無法明了的原因而再次重蹈覆轍,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