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蝕骨芙蓉
孩子被二人急切嚴厲的樣子給吓住,“我不知道……哇……”他又放聲大哭。
“乖,”崔琰上前替他拭淚,柔聲哄着他,“不知道沒關系,你可以慢慢想,想到什麽就告訴我。”
“嗯……”孩子稍稍止了淚,藏在崔琰身後看着剛剛異口同聲的兩個人。
裴長寧同林秋寒面面相觑,他們就這麽沒有親和力?
幾個人圍在老叫花的周邊,驗屍房內一片寂靜。從表面看,老叫花是病死的這一說法毫無破綻。他略顯幹枯的身體沒有一處傷痕。
崔琰面上蒙着白布,立在胡伯身後,見他檢查完屍表,拿起一柄小而薄的尖刀自老叫花喉下一寸起劃開,一直到肚臍。不想皮膚剛被劃破,便有水沿着創口汩汩滲出。
“果然是瘤疾,”胡伯嘆道,他指向肝的方位。
同旁邊依舊紅潤的髒器不同,老叫花的肝已經變得又大又硬,顏色是暗黃色,腹內盡是尚未流盡的積水。
有不忍再看的衙役扭過頭去。卻見崔琰眼波略動,微微上前,“小六呢?”她問。
邢鳴不敢怠慢,一把将身後吓得瑟瑟發抖的小六提到衆人面前。“崔大夫叫你。”
“崔、崔大夫……”小六結結巴巴地道,本就粉白的臉此時更加蒼白。第一次經歷驗屍,他還沒說服自己,自進來,他便一直躲在邢鳴身後。
“你若再不收斂,拿酒當水喝,用不了幾年,便會同他一樣。”她定定逼視着小六,語氣同眸色一樣清冷,透着不可輕視的力量。
小六一時怔住,顧不上害怕,戰戰兢兢扭頭去看,見到那幾乎壞透的肝髒,登時面如死灰,“嘔……”他終于忍不住跑出去。
“絕!”林秋寒笑着向崔琰豎起拇指,白布蒙面,一雙眸子盡顯風流。
小六此次随行,天天喝得爛醉,邢鳴都拿他無法。不想崔琰看着對他們這一行人漠不關心,實則都看在眼裏,還用了這招現身說法。估計這小六今後見了酒就要吐了。
裴長寧飛速掃了崔琰一眼,神色莫辨。“胡伯。”他示意他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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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嫌她多事?崔琰感受到他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卻從中分辨出被打斷思緒的不快。她無暇理會,便将心思都放在面前這具屍體上。
“老朽覺得沒什麽可疑,”胡伯又細細查驗了一番,方才說道,“死者大約兩個時辰前死亡,死亡原因麽……”他看了看一旁依舊專注的崔琰,“應為瘤疾發作。”
崔琰似乎并未在聽胡伯的分析,她又往前挪了挪,“肝還未完全壞透,怎麽會?”她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仔細地來回審視,忽地,她視線落定,像是發現了什麽,“胡伯,勞煩劃開他的胃。”
胡伯趕忙照做,她又細細地看了看,方才向着衆人道:“你們看他的胃,很是松軟,又有擴張的跡象。胃液也太多了些……”
“這說明什麽?”林秋寒不解。
“昨日我查看了他吃剩的藥渣,裏面有雪上一支蒿。”她道。
“雪上一支蒿?”林秋寒一面問,一面看向裴長寧,見他一副已然明了的樣子。
“嗯,”崔琰道,“他有瘤疾,發作的時候疼痛難忍,雪上一支蒿是烏頭的一種,可以止痛,大夫開藥的時候加這麽一味藥可以理解,但這種藥除了可以治病,亦可以致命。”
“毒藥?”邢鳴問。
“烏頭類的藥材都有毒性,如雪上一支蒿,只需幾錢便可致命。所以,一般大夫在用此藥的時候慎之又慎。且昨日我看過藥渣,裏面的雪上一支蒿并不足以致命。如此看,藥方是沒有問題的。”崔琰思忖着道,“但他口流涎水,又嘔吐,這些都是雪上一支蒿中毒的症狀。至于究竟是藥的問題還是有人單獨下毒,就不得而知了。”接下來,便是他們的事了。
“誤食雪上一支蒿的人大概何時毒發?”裴長寧問。
“至少半個時辰,至多不過一個時辰。”崔琰答道。
杜恒心思敏捷,聽了崔琰的推斷後,不等林秋寒發話,早就差人将負責給老叫花看病的衙役提來問話。
“賈老三,自老叫花發現浮屍以來,本官就将請醫問藥的差使交予了你。如今老叫花死了,你如何交代?”杜恒問向堂下跪着的衙役。
賈老三身形瘦削,畏畏縮縮,眼神飄忽,跪在堂下,身子微微顫抖着,像是畏懼堂上之人的威嚴。
“回、回大人,小人自領了這個差使,不敢有絲毫懈怠,每日裏按時到妙手堂抓藥,然後煎藥、喂藥,這些都是小人親自經手的。今日,也是小人去抓的藥,到了破廟裏煎藥,再給老叫花喂了藥,都收拾妥當才離開的。大人明鑒……”賈老三低聲說道,脊背彎曲,仿佛支撐不住似的,說完便低下頭去。
“你将今日何時去抓藥、何時煎藥、何時喂藥、何時離開一一說來。”林恒道。
“是。今日衙門裏不該小的當值,便在家中多睡了會,差不多午時去了城東頭的杏林館抓了藥,到破廟的時候大約是午時三刻。小的見老叫花還躺着,神志不清不楚的,便給他煎藥,吃完了藥大概是未時二刻。小的就是這個時候離開的。”賈老三縮着頭,小心翼翼地說着。
“藥渣哪去了?”裴長寧問。
“倒、倒了……”賈老三道。
“倒了?”裴長寧劍眉上挑,不緊不慢地問道,“昨日那藥渣沒收拾,今日怎麽想起要收拾了?”
賈老三原本恹恹的,聽到如此壓人心魄的問話,擡頭見說這話的竟是個陰郁不好惹的主,不禁提了幾分精神。
“回這位大人,昨兒就因藥渣未倒,小的挨了陳捕頭一頓說,今日怎麽也得把事情做利落了。”他回道。
陳捕頭是杜恒的手下,此時亦在一旁立着,聽賈老三如此說,便抱拳回禀:“回各位大人,他說得不錯,昨日小人的确訓斥了他一番。”
“你把藥渣倒哪了?”杜恒向陳捕頭擺了擺手,問賈老三道。
“就破廟後面的小河,方便。”賈老三道。
“你……”杜恒氣急,用手指向賈老三,只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嘆了口氣,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賈老三得了赦,巴不得早早退下,剛叩了頭準備退去,只聽清泠泠一聲“慢着”從旁傳來。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崔琰緩步朝賈老三走去,“如若我未看錯,你可是染了芙蓉瘾?”
“姑娘莫要亂說,小的今日只是身體不适,哪裏是什麽芙蓉瘾?”賈老三讨好似的笑着,乞求地看向崔琰。
“你看這滿座的人,沒一個知道什麽是芙蓉瘾的,你如何知道的?”崔琰環視四周皆是茫然的衆人,問賈老三道。
“小的并不知。”賈老三哈着腰,低聲道。
“你既不知,怎的就急着否認?”崔琰問道,不顧他陡然頹敗的佝偻身影,輕嘆道,“好端端的,怎麽染上這個?”
“崔大夫,”林秋寒開口道,“敢問這個芙蓉瘾是個什麽東西?”
崔琰款步上前,“我朝西向重山阻隔萬裏之外有佛菻國,跋山涉水的商人從那傳進來一種令人上瘾的藥,人吸食後神清氣爽、精力倍增,甚至能減輕病痛。殊不知,這種藥其實是毒藥,減輕病痛也只是暫時的麻醉,并不起治療作用。可一旦上瘾,幾乎不可能戒掉,這種人只有在吸食此藥之後極短的時間內能像個正常人,其餘時間便像他這般精神萎靡。”
“這種藥能令人□□,因此得了個绮麗的名字,叫芙蓉片。此藥極其難得,自然極其昂貴,就算是家財萬貫的人沾染了也難承受,何況普通人家?”
“林大人,你縣衙的人出了這樣的事,你竟不知?”林秋寒斜眼看着杜恒問道。
林恒肅然而立,心裏有些惴惴的,“是下官失察。失職,失職。”
他轉而厲聲喝道:“本官念你一向勤懇盡職,近來你幾次誤事,都不予你計較。何曾料到你竟沾染了不該沾染的東西,實在有損我縣衙的顏面。看來,你已無法在衙門做事了。陳捕頭,把他帶下去。”
賈老三如聞驚雷,悔恨交加,怎奈芙蓉瘾漸漸席上來,只得匍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大人,饒了小的吧。大人……”
“快把他綁起來!”崔琰吩咐陳捕頭,又趁着賈老三尚且清醒的時刻,盯着他逐漸迷離的眼說道:“你心裏明白,如此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我且問你,如今我要救你,我的話你聽是不聽?”
“姑娘救命……”話沒說完,賈老三已完全喪失了理智,五官扭曲,口淌涎水,眼睛瞪得奇大,鼻涕眼淚橫流,不住地用手抓撓身上的皮膚,盡管有的地方已經被撓得微微出血。他在地上掙紮着,如一條蠕動的大蟲,情景可怖。
滿屋的人皆駭然,都看愣住,陳捕頭拿着繩子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情勢緊急,崔琰見他不動,便想自己扯過繩子。卻見裴長寧不知何時到了跟前,扯過繩子只三兩下便将賈老三綁好。
崔琰有些感激地看着他,不想他卻看向別處。
“他,這是……”林秋寒回過神來。
“芙蓉瘾發作,如蟻鑽心蝕骨,生不如死。”崔琰嘆道。
崔琰示意陳捕頭帶人将賈老三擡走,自己亦跟着去了。裴長寧和林秋寒則去了賈老三抓藥的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