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崔氏門風
崔琰趕在太陽還未落盡前進了南臨府,急急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直走到頭才止步。
她四顧無人後,從地上撿起石塊,用力砸進院牆內。不一會兒,從牆頭上垂下一條粗粗的麻繩。
她拽住繩子,毫不費力地爬上去。一點功夫也沒有的姑娘,爬起牆來倒是駕輕就熟。
“小姐回來了!”剛落地,阿窈便迎上來接過藥箱。
主仆二人進了屋,崔琰随即換了家常衣裳,坐在面盆前,輕輕搓着左臉上的疤。待到疤痕四周微微翹起,便被揭開,露出一張無暇如暖玉的臉來。
阿窈則趁着這個時候,給她講述一天裏崔府都發生了哪些事,免得時日長了一無所知,反倒露了馬腳。
“今日可發生了件大事,前些日子大夫人身邊的春梅不是偷偷勾搭了二老爺麽?雖然被收了房,可畢竟是大夫人的人,二夫人恨得牙癢,忍了些日子,今早終于尋了個不是,着人狠狠教訓了一頓。哪裏想到春梅已經有了身孕,怎麽受得住?不到天中的時候便落了胎。春梅又恨又悔,竟跳井死了!”
“什麽?”崔琰怔住,雖然崔府裏這樣的事并不稀奇,但終歸是一條人命,“糊塗的丫頭。”她嘆道。
“是啊!想來春梅也是太着急打錯了算盤。她年歲不小,到了明年可就要發出去配小厮的。她心高氣傲的,哪裏願意。想着二老爺向來都是只要有點姿色就沾惹的,雖然房裏人多,但終究算半個主子,錦衣玉食是跑不了的。”阿窈一邊幹着手裏的活計,一邊說道。
“可惜二伯母同大伯母是針尖對麥芒,容得了別人容不了她。”崔琰接着她的話說下去。
“可不是。”阿窈道,“這下兩邊的矛盾又深了一層。”
崔琰皺眉,自祖母過世後,這崔府裏竟沒有一天安寧的日子,盡管從前祖母在世時也不是真的毫無嫌隙,但至少能顧着顏面,維持面上的和氣。
想起祖母,崔琰心內一酸。自十年前父母雙雙在南境通縣那場瘟疫中染疫去世,祖母便是她最大的依靠。她庇護她,給她最好的,最最難得是支持她一個深閨女子研習醫術。
也正是如此,她成了旁人的眼中釘。三年前,苦苦支撐崔門數十年的祖母猝然離世。自此她便失了依靠,任人欺淩。先是被逼着從绮羅園趕至位于如今這個東北角的小偏院,接着跟着她的丫頭嬷嬷被遣的遣、被賣的賣,只剩下阿窈一人。
大堂姐崔璎更是誣陷她偷了祖母留下的翠玉佛,那是所有人都觊觎的寶貝,價值連城。
盡管錯漏百出,但人人都信了。大伯父請出家法,鞭了她二十鞭,還罰她長跪祠堂,直到她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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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是從那長長的昏迷中重生的。
“小姐,”阿窈道,“任他們怎麽鬧去,也礙不着咱們。這門一關呀,就擋住了所有糟心事兒。餓了吧?飯好了,我去端。”
崔琰望着阿窈的背影,她小自己兩歲,是爹娘外出行醫時救回的孤女。她們是主仆,但更是相守的親人。
阿窈忠心護主,平日院裏的事情都擔在她一人身上,還要受排擠欺淩,着實不易。
只是不知道上一世自己死後她結局如何,想來不會太好。
“阿窈,今日可有人來?”吃着飯,崔琰問道。
“嗯,”阿窈擱下筷子,很是憤憤的樣子,“就是那個表少爺啊!我說了小姐身子不舒服,他非要往裏闖,說是要探視。我便大着嗓門引起了幾個過路丫頭的注意,他才很不甘心地走了。”
陳墨言……僞君子!崔琰眯起眼,他是姑母崔陳氏的獨子,崔陳氏不知因何事被夫家休棄後,他便随母親住在崔家。
他用風度翩翩、知禮持重的假面迷了衆人的眼。上一世,陳墨言誤以為祖母給崔琰留了大筆財富,便多有糾纏,後來更是同崔璎合謀要強占她。
想起這事,崔琰至今都想不明白,當時到底是誰幫了她,她只記得當時中了迷藥,一覺醒來,滿世界都在傳陳墨言強占了崔璎!
“小姐?”阿窈見崔琰愣神,“是飯菜不合口?”她問。
“怎麽會?阿窈手藝了得,都把我的胃口養刁了。”崔琰笑道。
哪有?明明小姐最不講究,一個幹饅頭就能對付一頓。阿窈想着,瞥了瞥嘴。
“我幫你收拾。”吃了飯,崔琰搶着收拾碗碟。只聽得“啪”的一聲,白瓷碗碎了一地。
“唉。我的好小姐,你呀,醫術高超,識遍天下藥草。偏偏內宅女子該會的你一樣不會。今後,如何嫁……”阿窈突然住了口,如今崔府聲名狼藉,就連崔琰都被編排得一無是處,如何會有好人家來提親?
崔琰倒毫無在意,只淡淡地道:“阿窈,總有一天,我會帶你離了這裏。”
天渡樓,二樓靠欄杆的雅座坐着一錦衣男子,一邊品茶一邊掃過樓下鼎沸的食客,帶笑的眼眸透出一股精明。
不一會,一個身着玄青色衣衫的男子毫無聲息地在他對面坐下。
“有眉目了?”剛坐定,他便開口問。
“急什麽?稍等一會兒,包你得到最詳盡的信息。”林秋寒身子後靠,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本世子可忙得很,沒空陪你浪費時間。”裴長寧一臉不屑。
“呦呵,真是奇了,你還知道你是南臨王府世子啊!”林秋寒叫道,“你知道你母妃跟我說什麽嗎?說是對未來兒媳婦已經沒有要求了,只要是個女的就行。你聽聽,天下慈母心哪!你于心何忍?”
堂堂南臨王府的王妃對兒媳婦的要求就這麽簡單,傳出去真是笑話!
“不過,她聽說了你叫我查崔大夫,高興得跟什麽似的。”
“你告訴她了?”裴長寧本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瞬間像結了幾層冰。
“哎呦,”想起剛剛在南臨王府的情景,林秋寒心有餘悸,“你那個母妃什麽樣你不知道嗎?她今日要是不從我嘴裏套出點話來,你以為我能好端端坐在你面前?”
“活該。”裴長寧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林秋寒還想頂回去,忽見裴長寧眼睛陡然間一亮,他順着他的視線望去。
只見崔琰只身一人由小夥計指引在樓下靠窗的位置坐下。依舊是淡然的模樣,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心,只不時向着門口望去,那樣子倒像是在等人。
“咦?她怎麽來了?”這點他林秋寒可沒料到。
“還不快說。”裴長寧收回視線。
“說了別急,好戲開始了。”林秋寒抿了口茶,持杯的手點向樓下說書人的方向。
“啪!”驚堂木落下,“列為客官,上回我們講到自崔府老太君駕鶴西去後,這崔府啊便猶如大廈将傾,散若沙土,各房子孫皆不成器。男的偷雞走狗,女的傷風敗俗。正所謂‘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的男盜女娼’。用來形容這崔府半點不過分。”
“話說這老太君共育有四名子女。長子崔昀,聘瞿氏為妻,有一子一女,子崔玓,女崔璎。次子崔昉,妻子劉氏,劉氏不孕,并無嫡子嫡女,庶子庶女倒是一大堆。長女崔昐,嫁予鄰縣陳家為妻,後被休,如今帶着唯一的兒子陳墨言住在娘家。幼子崔旸,妻董氏……”
有心急的客官打斷道:“別光講這些沒用的,真是老奶奶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不少人附和着。他們要聽的是深宅大院的隐秘故事,而不是這無用的家譜。
“勿急,勿急,”說書先生晃着腦袋,故意嘬了口茶,“大門大戶的,人口衆多。先理清了這人物關系,而後聽故事才不亂。”
“先說這長房,崔玓娶妻胡氏,那可是嬌滴滴的美人啊!可惜,那崔玓是個斷袖,娶妻也是掩人耳目。你說這新媳婦誰不惦記?哎——那崔昀便做了扒灰的公公。”
滿堂哄笑。
“你叫我來,就是聽這無聊透頂的閑言碎語?”裴長寧很是不耐。
“勿急,勿急,”林秋寒學着那說書先生的口吻道,“我辦事可曾叫你失望過?你且往下聽。”
裴長寧卻凝視着樓下那道倩影,她等的人到了,是個市井青年,正同她說着什麽。
他黑着臉,那潑皮看她的神色叫他厭煩。
“再說這二房,崔昉是個好色之徒,房內凡是有點姿色的都叫他淫了個遍。小妾是一個接一個的納。那劉氏理虧,只得忍氣吞聲。前些日子,還為了這事逼死了個丫頭。啧啧,這人命在他們看來輕如草芥。”
“方才說了,二房雖無嫡子嫡女,庶子庶女卻多。好些個已經娶妻生子,這其間嘛,大伯同弟媳、叔叔同嫂子的腌臜事,亂如麻。”
“……”
“上梁不正下梁歪,據說崔昐因為同人偷情被休,帶着兒子陳墨言投靠娘家。這陳墨言也有樣學樣,竟同崔府的一個女兒有了私情……”
說書人猛地頓住,見下面漸漸騷動起來,“快說!快說!跟誰?”
他很是得意,才接下去說道:“你道是誰?就是三房獨女崔琰。可憐這崔旸夫婦當年濟世救人,不幸死于瘟疫。不想這崔琰疏于教導,老太君在世時極寵,養成了刁蠻任性的性格。簡直目無尊長,虐待下人。唉……”
裴長寧再也不想耗下去,起身要走,卻被林秋寒止住。
“你到底說不說?”他瞥向他。
“這正說着的,是誰?”林秋寒盯着他的眼,看他的反應。
裴長寧瞥向說書人,又看了眼那個身影,“崔琰?”他深如寒潭的眼眸泛起些許波瀾。
林秋寒不去理他,卻将雙手架在欄杆上,一雙探究的眼盯着崔琰看,“你說這姑娘的心是什麽做的?這樣被人說得一無是處,竟毫無反應,就像跟她全不相幹似的。”
樓下崔琰面不改色,充耳不聞,又似乎這只是別人的故事。
“說。”裴長寧複又坐下,等着林秋寒開口。
“哎,先說好。赤焰湖那邊發生了人命案,你若同我一起去,我便說。”
“你這是在跟我講條件?”裴長寧并不看他,手中的瓷杯瞬間化作齑粉。
林秋寒咽了咽口水,好看的唇角立時上揚,“這是邀請,邀請。再說了,你身為南臨王府世子,疑難案件也是你分內之事。”
說完,他斂色正襟,一改吊兒郎當的模樣,“崔南心就是崔琰。當年同濟堂沈老堂主與崔旸交好,崔旸夫婦出事後,老堂主便将崔琰收為徒兒。”
他瞥了眼裴長寧,瞧出他眼中的疑慮,接着道:“縱然那說書人滿嘴放炮,但有一點他說對了,崔家老太太的确寵愛崔琰。但她死後,崔琰處境艱難,全崔府的人都相信是她偷了老太太的翠玉佛,還對她施了家法,可這丫頭被鞭了二十大鞭,愣是不認錯,腰杆挺得筆直,在祠堂一直跪倒暈死過去。”
“啧啧,”他看見裴長寧眼中一點一點冷下去,“好倔的丫頭!自那以後,她被趕至崔府的偏院。這倒合了她的意,方便她外出行醫。”
二人又向崔琰看去,她卻不知何時離開了,那市井青年亦不見了蹤影。
“不……”還沒等林秋寒叫出那個“好”字,對面一道青影閃過,裴長寧早已越國欄杆下樓去了。
噫——這是?真是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