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隔世之嘆
稀稀落落的雨打在山間層層交錯的草木上,發出的聲音格外清脆。不過三尺餘寬的小道上落了些冬日裏未落盡的枯葉,濕噠噠地混在泥土裏,因是春日,倒也不顯蕭索。
薄薄的雲霧在半山腰徘徊,聲聲鳥鳴不絕于耳。山谷間田疇錯落,屋舍俨然,依稀可見袅袅炊煙。透過掩映的樹叢望去,一派靜谧祥和。
一路蜿蜒而下的山道突然分了岔,身背藥箱的藍衣女子靜靜立在岔道口,看她的神情,倒像是在做很重要的決定似的。
“南心大夫?”随在身後的元胡上前來,指着右前方那條道,“我們該走這邊。”他以為她又迷了路。
藍衣女子依舊遲疑着,盯着自己的腳尖,躊躇不前。她身姿窈窕,肌膚如雪,即便着素簡的藍布衣衫也難掩其光華,臉色因走了遠路而微微泛紅,更顯嬌柔可愛。唯左臉上自耳根到臉頰那一道長長的疤痕可怖駭人,煞了所有風景。
她知道,如果現在從這條道走下去,她會遇見什麽人、做什麽事、說什麽話。
重活一世,她完全可以從另一條道下山,從此避開前世種種,安安心心做個小大夫。可既然她是崔家的女兒,那道聖旨……想必還是會在該來的時候來的。既然如此……
罷了……良久,她輕嘆口氣,沿着元胡指的那條路走下去。
既然他是她此生唯一的執念,那麽便是重蹈覆轍也不悔。
況且,自她重生以來,發現并未事事如前世般發展。有一些事發生了,有一些事并未發生。若她能在賜婚前定下同他的婚事,那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邁開步子,裙角沾染了樹葉上未晞的水珠,那些令人心悸的前塵往事呼啦啦在她腦中鋪陳開來。
元嘉六年,她十九歲,因崔府門風為人唾棄,遲遲未有婚配。不想那年初春,皇城突然下了道聖旨,将她指予南臨王府世子為妻。那道聖旨下得也怪,竟要他們在七日內完婚。
自然她是不想嫁的,情急之下,懷着忐忑羞澀的心情,她給那人捎去書信,妄想着那人會帶着她離開。
可是……
捎去的書信如石沉大海,她薄薄的希冀被揉得粉碎。是他沒有收到?還是他根本無意于她?又或者……
是啊!這天下,誰會為了一個走投無路的女子對抗南臨王府,對抗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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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崎岖,她一個踉跄,嘴角露出自嘲的笑。
她記得那日傍晚,紅霞漫天,落晖隐在那一樹白似雪的梨花後面。她坐在院內,因為不想對着滿屋的妝奁。
南臨王府的彩禮倒是不薄。她卻沒有心思看。
忽地,一道利落的黑色身影落在她面前。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人手中的利劍便刺進她的胸口。
剎那的刺痛傳遍全身後,她倒地,覺得自己的身體慢慢涼下去,耳邊只聽見侍女阿窈驚恐的尖叫聲。
眼前,揮之不去的,是那人箭柄上刻的一朵藍蓮。
是誰要殺她?南臨世子?表哥陳墨言?亦或是堂姐崔璎……
再次醒來,卻是元嘉元年,先帝薨逝,幼主登基。她才十四歲,至今已有三年。
“哎——”元胡從她身後蹿到前面去,“南心大夫,前面好熱鬧,我們去看看。”不過十三、四的年歲,對什麽都感到好奇。
不等崔琰發話,他早已擠開人群,給崔琰占了個位置。
一具白布蒙着的屍體,一個聲嘶力竭的婦人,議論紛紛的人群。
“好狠毒的寡婦!真該千刀萬剮。”
“死了丈夫,就勾引有婦之夫,還害死了他。呸!”
“她呀,就像村口那個石磨,人人能使。我聽說她不止同阿大一人好呢,正是阿大發現了她和別人有奸情,她才下了毒手。”
“啧啧,可應了我的話了。我當初怎麽說?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
“……”
惡毒下流的诋毀不絕于耳,崔琰有些厭煩,目光被正從屋內走出的兩個男子鎖住。
走在前面的那個眉目清秀,神采飛揚,嘴角一抹笑,時刻彰顯出他灑脫不羁的性情。他便是大周朝最年輕的知府林秋寒,崔琰同他在同濟堂曾有過一面之緣。
随後彎身而出的男子豐神如玉,眉如刀裁、面如斧鑿,同林秋寒跳脫的氣質截然不同,他沉靜陰郁,淡漠疏離。
然而此刻,他立在煦暖的落日餘晖裏,又一次恍了崔琰的眼。就是他,裴長寧,南臨府提點刑獄司,林秋寒身邊第一得力之人。
前世裏,他助林秋寒破了許多疑難案件。亦是從眼前這樁疑案開始,崔琰因大夫的身份,才開始與他有了交集。
崔琰忘記了呼吸,算來不過三年時間,卻已隔世……
仵作細細查看一番後,搖了搖頭,表示沒有新的發現。一旁着囚衣的女子見此頹然地閉上眼睛,命該如此。
“天殺的!你這個臭不要臉的biao子,我平日裏待你不薄,你怎麽能這樣對我。”披麻戴孝的婦人又哀嚎起來,拼盡全力捶打着囚衣女子。
這一嚎,成功地賺取了諸多同情的眼淚。“你去了,叫我可怎麽活啊!”她撲倒在屍體邊的地上,哭腔怪異。
林秋寒同裴長寧對視了下,到底是哪裏不對?
三日前,阿大被發現吊死在屋後不遠處的榆樹林裏。經仵作查驗,發現并不是自缢,因為除了粗粗的缢痕外,尚有一圈較細的勒痕,且死者被發現時腳上沒有穿鞋,腳後跟及兩側有幾處擦傷,應是被勒時反抗導致。
很顯然,阿大是被人勒死後挪至榆樹林中,僞裝了自缢的假象。
村民報官後,當即便從阿大懷中搜出一條女子汗巾,便是隔壁鄰居許寡婦所有。
平日裏,阿大好酒,一喝酒就到村口宣揚自己同許寡婦有染,村民也有瞧見阿大往許寡婦家去的。加之,阿大之妻徐氏言之鑿鑿指認阿大失蹤的那日是喝了酒往許寡婦家去了。
如此種種,看來兇手确是許寡婦無疑了。可許寡婦自被關押起便拒不認罪。
案件上報知府衙門後,林秋寒覺得尚有疑點,趁着阿大還停靈在家,便親來查看。
可如今,他同裴長寧都還是只有疑點,沒有發現。
“南心大夫,一個瘦弱的女人如何把一個胖男人拖那麽遠?又如何把他吊上那麽高的樹?還笨到殺了人把自己的汗巾塞進他懷中?”元胡問道。
到底是個機靈的小子,難怪師傅會收留他。
元胡的話在人群裏炸開了鍋,“小子,那女人有奸夫的!”有人喊道。
“那你們找到奸夫了?”元胡不服氣地問。
人群一下子陷入沉靜,複又咋咋呼呼起來。“仵作都沒有發現有疑點,你插什麽嘴?”
“我看呀!八成是他水平不到家。”元胡大聲道。
年邁的仵作聞言,瞪着眼睛,“黃口小兒!哪涼快哪待着去!”崔琰看着吹胡子瞪眼的胡伯,覺得很是親切。
“哼!我是黃口小兒,但雛鳳清于老鳳聲!”元胡更加不服,扯了扯崔琰的袖子道:“南心大夫,不如你去瞧瞧,好讓他閉嘴。”
林秋寒正從思索中回過神來,看向人群中騷動的方向,目光陡然亮了起來,“崔大夫!”
崔琰上前行禮,“知府大人。”她淡淡道。
“不如就請崔大夫瞧瞧?”林秋寒歪着頭問裴長寧。
崔琰瞧他一貫如此,凡事總要問那人的意見,倒像他是裴長寧的下手似的。
裴長寧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飛快地掃了眼崔琰,在她左臉那道疤上略頓了頓,便移開了眼。
林秋寒看出了他滿臉的懷疑,忙笑道:“噢,這位便是之前我同你提過的崔南心崔大夫,同濟堂沈老堂主的愛徒,醫術了得,可與老堂主一較高下了。”
“師父他老人家醫術已入化境,南心怎敢同他相提并論。”崔琰冷言道。
嘶——林秋寒好不尴尬,怎麽來了個比那木頭還冷的?拍了馬屁倒把自己給臭到了。
“上次家父的病多虧了你,看來今日崔大夫也要替在下解圍了。”他趕忙請崔琰上前。一回頭瞧見裴長寧不置可否的表情,林秋寒知道這表示他準備好看熱鬧了,他翻了翻白眼,今日非要叫你大開眼界。
“有言在先,我只是大夫,并不懂得斷案。替你看看倒是可以,至于其他,恐怕愛莫能助。”崔琰說着,伸手要去掀那白布。
“哪裏哪裏,”林秋寒趕先替她把布掀開,“在下只怕這屍體可怖,污了姑娘的眼。”
“無妨。屍體也是人,不管是誰,包括你我,最終都有這樣的一天。有何懼?”
嘿——林秋寒倒抽冷氣,這丫頭,不光面冷,心也冷。
裴長寧默然注視着眼前的女子,只見她利落地用絹帕束起原本散落背後的一頭烏發,便心無旁骛起來。
她秀眉微皺,美目專注,長長的睫毛許久才眨一下。臉蛋因過度緊張專注而發紅。陽光從她背後打來,散成千道萬道。
許久,她直起身,走到胡伯身邊,用極低的聲音問着什麽,卻不知為何臉蛋更紅了。
胡伯見她原來是個大夫,被冒犯的火氣早就消散。又見她一個才十幾歲的姑娘對着屍體竟毫無懼意,更起了敬佩之意。
問完話,她走到林秋寒面前道:“大人,可否屋內敘話?”
一行人到了屋內,崔琰仍舊遲遲不語,雖然這個場景已經經歷過一次,但這些話還真是難以啓齒。
沒有人催促她,看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終于,她索性開口道:“大人,民女并不懂得斷案,死者頸間确有一道勒痕、一道缢痕。只是剛剛問了胡伯一些問題,這個阿大的死因或許有另外一個可能性。”
“可能性?人命關天,要靠證據說話,而不是崔大夫輕飄飄一句‘可能性’!”裴長寧陰沉的聲音響起,似有不屑之意。
他終于同她說了第一句話。
“這位大人,我說了,我只是大夫。”崔琰有些惱,“況且,便是仵作驗屍,也只是為破案提供方向。至于真相,那是你們的事。不是嗎?”
裴長寧不再言語,屋內光線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終于有人怼得你無話可說了。林秋寒心內竊喜,卻還是站出來打圓場:“哎,哎,殊途同歸,殊途同歸。崔大夫,別跟他一般見識。裴大人,還不快給崔大夫賠禮?”瞧見裴長寧殺人的眼神,他又重重“嗯?”的一聲。
在外人面前,這點官威不這時候耍何時耍?
“得罪。”裴長寧悶悶地道。
崔琰并不理會,只是重新定了定神,道:“從常理看,有人會勒死了人,然後做出自缢的假象。那麽,有沒有可能,此人明明是缢死的,卻有人做出被勒死的假象,以此嫁禍他人呢?”
“啪!”一片沉靜之後,林秋寒重重敲了下手中的扇柄,“我們怎麽沒想到!”
“嗯。”崔琰又開始不自然起來,兩手交握,不斷捏自己的手指。
裴長寧稍稍震驚後,便瞧出了她的扭捏,料她定還會語出驚人。明明她全身上下一點飾物也無,明明她面上的疤很是刺目,可她就是有一種叫他移不開眼的魔力。
“自缢也有可能,嗯,也有可能是他一不小心殺了他自己。”崔琰道。
“啊?這兩者有什麽不一樣嗎?自缢不就是自己殺自己麽?”衆人聽得一頭霧水,林秋寒搶先問道。
“自缢是自己一心求死,我說的是他本不想死,卻不小心把自己殺了。”崔琰繞啊繞,就是不知道該怎樣進入正題。
“崔大夫,我可被你說糊塗了,既然他不想死,怎麽繩子跑到脖子裏去了?”
“這個……嗯……有一種……嗯……我……”崔琰臉上的紅暈一直蔓延到脖頸,先前的冷意全無。
“你們都出去吧。”裴長寧看出她的窘迫,向着另外的衙役道。
一陣窸窣後,只剩下裴長寧、林秋寒兩人。崔琰稍稍平複,“有人會有一種很奇怪的癖好,也可以稱為一種病,”她心下一橫,“用繩子、絹帛等将脖子系在低矮的門窗桌椅或是其他物什上,脖子被吊起,便會慢慢窒息,一旦處于半清醒、半迷幻的狀态,就……就會……”
兩個大男人突然間面紅耳赤,都猜到了她的意思,偏偏林秋寒直愣愣地追着問道:“就會怎樣?”
“就會……很……滿足……”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崔琰是毫不容易才想到用這個詞來形容的。
“咳……”這樣的時刻,林秋寒也只能以此掩飾一下三個人之間的尴尬,“姑娘真是見多識廣……”
話一出口,他便感受到了身邊那人投來的凜冽寒光。“啊,不是,不是,”他改口,“崔大夫別誤會,我是說活了這麽多年,斷了這麽多案,這樣的情況,還是聞所未聞哪。”
“這樣的情況實在難以啓齒,所以大人未曾聽聞也是正常。我們也是因為曾見過幾個病例才會知曉。可惜,雖然稱為病,但基本無藥可醫。”
“因這種癖好會令人上瘾,又極其危險,稍微把握不好,在窒息的時候一旦失去知覺,不能及時松開繩索,便會被吊死,跟自缢無異。這樣的人,平日裏多有其他癖好,譬如愛女子衣物等,甚至有在行此事時換上女子衣物的。”
“嗯……剛剛我問過胡老伯,他說初次屍檢的時候在死者大腿內側發現了擦拭過的痕跡和少許……”崔琰又開始結巴,“嗯……殘留的……穢物……”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難怪,其實這樣更能說得通,不是嗎?”林秋寒看向裴長寧,知道他也想到了一個人——從頭至尾都在幹嚎的徐氏。
“大人,”崔琰又恢複了鎮靜,“這就是我要說的可能性,接下來如何,想必大人們有的是辦法。告辭。”
不待林秋寒開口,崔琰便轉身出了門,卻在擦過那寡婦身邊時頓住了腳,“固然人言可畏,你自活你的,若實在難以支撐,離了這裏便好。不管怎樣,好好活着比什麽都重要。”
聞言,那寡婦灰敗的眼眸瞬間活過來,淚水自面龐滑落,“姑娘大恩,永世不忘。”
裴長寧看着那抹漸行漸遠的藍色身影,狹長的眸子深邃不見底。“查。”他道。
“不是正查着呢麽?”林秋寒故作茫然。
“你查是不查?”
“查!查!可總得讓我把這兒的殘局給收拾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好歹上學時學的東西沒有全部還給老師。
文中提到的死因,現在的專業術語是xing窒息,不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