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讓夏謹亭沒想到的是, 連信自此逢人便誇亦銘坊的西服, 一時間,夏謹亭名聲大噪, 來找他做衣服的客人如過江之鲫。
新派文人馮呈烨就此發表社論, 高呼支持國貨,海城掀起了一陣“國貨熱”。
這一日,負責熨燙的夥計将西服成品交予夏謹亭。
摸到成品的一剎那,夏謹亭的眉頭皺成了“川”字。
“料子不對!”夏謹亭臉色鐵青,“誰負責進的貨?!”
亦銘坊的西服面料,一向選用上等呢絨,質感飽滿而細膩, 而夏謹亭手上這一件, 雖然肉眼看不出區別, 觸感卻差了許多, 甚至還有一絲紮手。
“将采購部的總監叫來!”夏謹亭嚴肅道。
采購部的總監程擎是個微禿的胖子,臉上總挂着三分笑意, 極擅交際,逢人都能唠上兩句。
“程總監,你是亦銘坊的老人了,論資歷,我該叫你聲前輩。”夏謹亭冷眼瞧着程擎。
程擎從西服袋裏摸出手巾,擦了擦腦門的虛汗,笑得眉眼間全是褶子:“不敢當,夏總監年少有為, 前途無量啊。”
“聽聞程總監眼力如神,不知這衣服的料子……”夏謹亭将西服推到程擎面前,話只說了一半。
程擎皺眉接過西服,先是上手摸了摸,而後從懷中掏出放大鏡,眯着眼仔細瞧着:“這……看上去是上等呢絨。”
“上等呢絨?”夏謹亭沉聲道,“你再仔細瞧瞧?”
程擎聞言,又好生搗鼓了一番,末了斷言道:“錯不了,這衣服的料子用的是新一批的上等呢絨,貨還在采購部的倉庫裏放着呢,您要是不信,可以去瞧瞧。”
夏謹亭徹底冷了臉,他指了指程擎身上的西服:“程總監的衣服是上等呢絨做的吧。”
程擎一怔,應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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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請程總監脫衣吧。”說着,夏謹亭命人取了明火來。
程擎緊張道:“這……這是做什麽?!”
“既然你堅稱兩件衣服都是上等呢絨,那便用最直接的灼燒法來辨明。”說着,夏謹亭準備上手。
“不可!不可啊!”程擎高喊出聲,“我的西服價格可不便宜啊。”
“放心,燒壞了我賠。”夏謹亭鐵了心要燒衣服,程擎終于在這威逼之中敗下陣來。
他苦瓜着臉承認:“這……的确不是上等呢絨,裏頭摻了東西。可我這……也是沒辦法啊,新來的一批貨都這樣,是他們面料商的問題。”
“這批貨總共制了多少件西服?”夏謹亭眉頭緊皺。
“半月前投入使用的。”程擎低垂着頭,不敢直視夏謹亭。
半個月的時間,已有許多客人拿到了新西服。
夏謹亭當機立斷:“馬上,将半月間售出的上等呢絨西服全數召回。”
這話讓大夥面面相觑,程擎小心翼翼地問:“夏總監,不必如此較真吧,客人又不懂行,他們圖的,不過是亦銘坊的名氣,何必勞師動衆呢。”
“亦銘坊的名氣?!”夏謹亭出離憤怒,“你以為亦銘坊的名氣是怎麽積攢起來的?!料子摻假失了口碑,還有什麽名氣信譽可言?!”
見大夥都悶着頭不說話,夏謹亭點頭道:“你們不相信是吧,好,我就讓你們看看,你們口中的門外漢,到底懂不懂行。”
夏謹亭徑直走出店門,在大馬路上随意截住一個上班族,遞上兩件西服。
上班族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兩件西服的用料不同,程擎的西服用料更加優良。
同理,夏謹亭又問了老者、青年學生、就連那黃包車師傅,都能區別兩件西服的用料。
“這就是你們說的,不懂行?!”夏謹亭立于亦銘坊門前,擡手将那劣質西服扔進火盆。
夥計們一個個耷拉着腦袋站在店門前,不敢言語。
忽然間,夏謹亭的衣擺被人拽了拽。
他垂眸一瞧,是個穿花布衫的賣花女童。
“先生,這個給你。”女童将一束花塞他手裏。
“謝謝。”夏謹亭緩了臉色,想了想,從兜裏摸出銀錢遞給女童。
女童卻搖頭道:“這花是那邊的先生送給你的,他讓你別氣壞了身子。”
夏謹亭詫異地擡頭,瞧見不遠處,顧闕正含着笑走來。
“你怎麽來了?”看到顧闕的一瞬間,夏謹亭的心頭火熄了。
“得空過來瞧瞧,一來就見你生氣。”顧闕打量着臊眉耷眼的夥計,“怎麽回事?”
夏謹亭将事件的原委說了,顧闕繃着臉,并未發話。
程擎急道:“三爺,這西服召回了,損失的可是實打實的銀子啊,更何況如此大張旗鼓,壞的可是亦銘坊的名聲。”
“還有誰是這麽想的?”顧闕面無表情道。
一衆夥計中,與程擎抱着相同想法的不在少數,好些人覺得夏謹亭小題大做,明明是可以遮掩過去的事,如此不依不饒反倒落人口實。
陸續有夥計站出來,顧闕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瞧着。
等到所有人都分派別站好,顧闕才逐一瞧過去。
采購部除了阿城以外,所有人都站到了程擎一邊。
顧闕心下了然,開口沖夏謹亭道:“此番事情,你做得不妥。”
程擎一聽,喜形于色。
夏謹亭訝異地看着顧闕,疑心自己聽錯了。
在夏謹亭心目中,顧闕絕不是個為了蠅頭小利罔顧大局的人,更不會拿亦銘坊的信譽和招牌開玩笑。
可如今,顧闕卻說他做得不妥。
看着顧闕不茍言笑的神色,夏謹亭握緊了拳頭。
“只燒一件衣服怎麽夠,店裏還有多少用新貨制的西服,一并拿來燒了。”顧闕開口,直接驚呆衆人。
“你啊。”顧闕拍了拍夏謹亭的肩,“還是太心軟。”
夏謹亭緊握的拳頭松開了,心頭的郁氣亦煙消雲散。
程擎兩股戰戰地看着顧闕與夏謹亭,心下大駭:兇成這樣還心軟?狠起來該是什麽樣啊?!
很快,程擎就見識到了顧闕的雷霆手段,一件件成衣全數被投進火盆之中,升騰而起的黑煙吸引了過路行人駐足。
顧闕開誠布公地宣布将“問題西服”全數召回,退回質衣費用的同時,為所有遭受損失的客人免費制衣。
一件本該遮遮掩掩的醜聞,反倒變作了作風嚴謹的美談。
亦銘坊用料絕不摻假的名聲自此傳揚開去,也因過人的信譽,招攬了更多的客人。
這是後話,眼下衣服也燒了,賠償也定了,該到了算總賬的時候。
顧闕指着方才随程擎站隊的夥計說:“你們,這季度的考核全部扣分。”
“這……”季度考核與獎金挂鈎,變相被扣錢的夥計低聲議論着。
“怎麽?不服氣?”顧闕撫掌道,“你們瞞得了今日,明日呢?後日呢?他日東窗事發,亦銘坊的名聲徹底完了。”
“尤其是你,程擎,你身為總監,帶頭隐瞞,目光短淺……”
顧闕話未說完,程擎就嚷嚷起來:“冤枉啊,三爺,我也是被那殺千刀的面料店騙了啊。”
夏謹亭冷聲道:“你負責采購,鑒別面料的品質本就是你的分內事,如今工作出了岔子,你還有臉喊冤。”
程擎眼珠子一轉,高聲道:“夏總監,你這話說的,你也是總監,知道總監的工作有多忙,哪有功夫事事兼顧啊,進貨這種事,我都是交給下面的人去做的。”
程擎擡手指向阿城:“就是他,這批貨是阿城負責進的,大夥都可以作證。”
“阿城,怎麽回事?”夏謹亭看着身着工作服的青年,“貨是你進的?”
“是我進的。”阿城承認了。
程擎指着阿城,痛心疾首地數落:“跟你說過多少回,進貨要眼利心細,你倒好,進了此等貨,連累了全店,我這采購部,是斷斷留你不得了。”
“阿城,你還有何話說?”夏謹亭話音剛落,就被程擎截了胡。
程擎:“進貨單在這兒,簽名處明明白白地寫着阿城的名字,夏總監,是你提議實行工單制度,責任落實到人的,可不能徇私啊。”
夏謹亭:“是我提的,阿城,你若事出有因,就趕緊說出來,否則,按規矩你會被辭退。”
阿城低着頭,沉默良久,忽然暴怒地指着程擎:“他娘的,大不了一起死,是他,是他昧了黑心錢,他每回申報采購費,都會按上等呢絨的價格申報,等貨款到手,就讓我們去面料商處拿貨。但他和面料商談妥的貨,并不是上等呢絨,而是摻了東西的混紡呢絨。這樣,他就可以從中賺取差價。”
“你胡說!”程擎急了,“阿城,我自問平日裏待你不薄,你竟污蔑我!”
“我人笨,被人坑過許多回,不過笨人也有笨人的方法,這是我記錄下的,程擎吩咐我的話,還有他昧下的貨款數。”阿程從懷中掏出一枚小本。
他的字寫得歪七扭八,還是新近跟彭秀華學的。
顧闕逐字逐句看完,冰冷地注視着程擎。
直到此刻,程擎還在争辯:“他……他一早就想好要拖我下水,這不過是他胡亂寫的玩意兒,算什麽證據!”
“想要證明這份記錄的真僞,很簡單。”顧闕說,“阿城,你照常去面料商處進貨,只是這回,你報程擎的名字,就說程擎嫌回扣少了,要再壓價,看對方怎麽說。”
程擎聞言,臉色刷的白了。
“程總監,你的上等呢絨西服還在我手裏呢,這西服料子極好,價格高昂,你如何負擔得起?還有這口袋裏的絲帕,絕品絲綢啊,你可真是富裕。”夏謹亭補了一刀。
程擎被顧闕與夏謹亭一唱一和的說辭吓得冷汗涔涔,險些站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