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很快, 到了連信前來做西服的日子。
加長版的轎車堵在亦銘坊門前, 停了半天,車裏的人愣是沒下來。
瞅着這架勢, 馮琅悄聲問夏謹亭:“總監, 您看這……要不要讓人去迎一下。”
夏謹亭淡定地翻看文件,搖頭道:“你吩咐下去,平日裏店員怎麽待客,今日照舊。”
連信在車裏呆了半天,卻不見前來迎接的人,霎時間眉頭緊皺。
這些日子他新官上任,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到哪兒都有人前呼後擁, 何曾受過這般冷待。
可來都來了, 總不能不下車。
又等了一盞茶的功夫, 連信才慢吞吞地下了車。
晌午時分,太陽十分毒辣, 可周遭連個撐傘的人都沒有,連信黑着臉進了店,二話不說往那沙發上一坐。
馮琅心裏直打鼓,這位連處長穿着一身典型的英式西服,前胸緊窄、下擺寬大,領帶配飾,一應俱全,一看就是個極重規矩的。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招呼:“連先生, 您喝茶。”
連信臭着臉嘗了一口,極嫌棄地将茶吐到手巾裏:“我就沒喝過這麽難喝的茶!”
馮琅面上賠着笑,心裏卻翻了記白眼。
難喝?這可是頂級的大紅袍,是顧先生平日裏待客的專用茶,馮琅也是看連信身份貴重,這才把茶拿出來,可連信卻半點不領情。
馮琅在亦銘坊的時日也不短了,比連信身份貴重的客人他也接待過,這般拿腔拿調的還是第一次見。
“連先生,這可是絕品大紅袍,您若是喝不慣,我給您換別的。”說着,馮琅伸手去接那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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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被連信擋了回去:“罷了,你們老板呢?讓他來見我!”
“這個……”馮琅面露難色,“顧先生事忙,不招呼客人,您有什麽要求,跟我說便是。”
“跟你說?!”連信嗤笑道,“跟你說頂什麽用,沒眼力見的東西,滾!”
馮琅受了氣,也沒了好臉色,忍着火回到工作區,才一疊聲地吐槽:“我在亦銘坊少說也幹了五年,見過傲的,就沒見過這麽傲的,他以為他是誰。真把自己當天王老子不成!”
“馮琅。”夏謹亭制止道,“不許在背後議論客人。”“總監!”馮琅憋了滿肚子苦水,“人壓根看不上咱們,我給他冊子,他連看都不看。”
夏謹亭輕笑一聲,從容道:“等着。”說完,他将一杯清茶擺在馮琅面前,“喝杯茶,消消火。”
連信的行徑,全在夏謹亭的意料之中,這樣的客人,越順從他便越折騰得起勁兒,把他晾上半個時辰,保管不鬧了。
前店裏,連信獨自坐着,身旁的夥計該幹嘛幹嘛,完全當他是透明人。
連信看了眼腕表,再也坐不住了,主動招來夥計:“你們就是這般待客的?”
夥計指了指他手邊的展示冊:“連先生,按規矩,您得先挑好款式,我們才會為您量體。”
連信一把将那冊子扔在地上,高聲道:“我說了!沒一件我滿意的,你們的設計師呢,全是死人嗎?!”
“您要找設計師?我就是。”夏謹亭溫和的聲音,替夥計解了圍。
連信怒氣沖沖地擡頭,正對上夏謹亭帶着笑意的眉眼,一時不好發作。
“你們的款式,我都不滿意!”連信嚷道。
“連先生不滿意何處?”夏謹亭含笑發問。
連信張了張嘴,說不上話來。
他本是刻意找茬,卻沒想到來了個正兒八經發問的,行為舉止、待人接物還處處得體,饒是挑剔如他,也挑不出毛病。
“我告訴你,我身上這件西服是在國外定做的,一針一線都是高級貨,是真正的名牌。你們的衣服,沒有一件與我身上這件的款式一樣,我不滿意!”
夏謹亭聞言笑出聲來。
連信眉眼一瞪:“你笑什麽?!”
“請問連先生,您的西服是在英國定做的吧?”夏謹亭笑問。
“你……你怎麽知道?”連信面露詫異。
“您身上這件西服胸圍緊窄、擺圍寬大,是典型的英式西服。”夏謹亭回答。
連信:“對,就照着我身上的做!”
夏謹亭:“您既喜歡,我們當然可以做,只不過……”
夏謹亭話說了一半,剎了車:“罷了,您喜歡就好。”
連信被吊足了胃口,忙追問:“只不過什麽?”
夏謹亭:“只不過,這英式西服有一缺點。”
“胡說,西服是西方人發明的,怎會有缺點?!”連信怒道。夏謹亭:“您平日裏穿這身西服,可會感覺胸悶氣促,呼吸不暢?”
話音剛落,連信變了臉色。
夏謹亭說對了,這英式西服雖然看着好,卻着實不好穿,款式過于緊身,勒得人十分難受。
夏謹亭:“這是英式西服的通病,連先生請。”
連信懵了:“做……做什麽?”
夏謹亭:“量體啊,您不是選好款式了嗎?”
“咳咳咳……”連信一陣猛咳,皺眉道,“我……再看看。”
夏謹亭也不催促,端着一張笑臉耐心地候在一旁。
連信終于捧起那“命運多舛”的展示冊,仔細看起來。
他雖崇洋,對西服之道卻一竅不通,評判西服的好壞完全是依據國貨洋貨、是否名牌的标準。
內容豐富詳盡的展示冊擺在他面前,反倒使他露怯。
夏謹亭看出他的茫然,主動給他科普:“按門類分,西服可分為三大類,一類是緊身的英式,一類是寬松的美式,還有一類是寬肩、挺胸的羅宋式。”
連信困惑道:“那你們店裏的,屬于哪一式?”
夏謹亭:“我們不屬于任何一式,您跟我來。”
連信已經被繞進去了,順從地跟着夏謹亭來到樣衣區。
夏謹亭從那各式各樣的西服中挑出一件,讓連信試穿。
樣衣上身的一刻,連信長出了一口氣,那種通體的緊繃感消失了,亦銘坊的樣衣穿在身上,既舒适又修身。
夏謹亭指了指鏡子:“您看,我們的西服既不緊繃、也不松垮、更不笨重,可說是采各家之所長。”
連信看着鏡中的自己,奚落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西服的确不錯,即便連信存了挑刺的心思,也在事實面前偃旗息鼓了。
夏謹亭:“其實您說的沒錯,西服的确出自西方人之手,西服的線條與人體造型密切相關,塑造出立體曲面,它的發明确實了不起。而亦銘坊在此基礎上,融彙了國人的中和之道,尋求西服與人體之間最契合的版型,努力做到不松不緊,舒适自然。”
連信沉默了。
他留洋以來,見識了西方先進的文明,對封建古舊思想深惡痛絕,終日穿着西服襯衫,與長袍馬褂劃清界限。
在他看來,國人開的西服店不過是東施效颦,終究只學得了皮毛,難登大雅之堂。
可夏謹亭今日的一番話,卻讓他茅塞頓開。
亦銘坊的理念是取中式之長,補西式之短,不僅不盲目跟風制西服,還在傳統的西服上進行改進,這才是國內設計師該有的态度。
尤其是眼前這位年輕的設計師,不論方才他的态度有多跋扈,這位設計師始終不卑不亢,耐心從容地給客人解釋。
連信慚愧地摸了摸鼻子:“還未請教先生名諱?”
“夏謹亭。”
兩人握了手,連信的态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對待夏謹亭的态度十分客氣,也能虛心聽取建議。
客人願意配合,一切便都好辦了,連信的身形挺拔勻稱,樣衣穿在他身上,顯出別樣的精氣神。
夏謹亭重視細節,對西服的重要部位進行了改良,領頭、駁頭、止口、肩胛、袖子,每一處細節都力求精致。
設計方案改到最後,連信已是百分之兩百的滿意。
連信離店之際,夏謹亭親自将人送出門,馮琅跟在夏謹亭身後,偷着打量連信的臉色。
當馮琅在連信臉上看到笑容時,差點以為自己見鬼了,許是他的表情太過誇張,引起了連信的注意。
“是你啊,方才是我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連信開口道。
“沒……沒什麽……”馮琅心下樂呵,面上卻很是得體。
“連先生,過些日子衣服做好了,我們再聯系。”夏謹亭将那勒人的英式西服遞給連信。
往昔連信對這西服寶貝得不行,如今再看竟生出幾分不滿,他接過西服,由衷道:“多謝!”
“您客氣了。”夏謹亭說,“設計出讓客人滿意的衣服,是我的榮幸。”
看着那加長版轎車駛離視線,馮琅長出一口氣,看向夏謹亭的眼神帶着滿滿的崇拜:“總監,你太神了,這麽難搞的客人都能搞定!”
夏謹亭笑着搖搖頭。
厲害的不是他,是深藏功與名的顧三爺。
若不是當日顧闕的點撥,夏謹亭亦會與連信較勁兒,最終陷入兩敗俱傷。
是顧闕給了他思路,讓他想到了說服連信的方法:不同派別的西服都帶着各自國家的特點,英國人紳士嚴謹,因而有了緊身的英式西服;美國人崇尚自由,因而西服形制寬松;俄國人肩寬,因而有了羅宋式西服。
既如此,國人也當有自己的西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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