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顧闕和宋凱霖之間的私事, 夏謹亭無意探聽,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作為空降的設計總監, 衆人道賀鮮花着錦的背後,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夏謹亭看,盼着他從高處狠狠跌入泥潭。
這其中的暗流, 夏謹亭第一日上任便感受到了。
作為總監,夏謹亭擁有獨立辦公室,設計部的員工十分殷勤,一大早便将辦公室收拾得窗明幾淨。
夏謹亭一到任, 一名叫馮琅的員工熱切地随其左右,為他介紹設計部的布局。
設計部位于亦銘坊二層, 是亦銘坊的核心部門, 四名正式設計師有獨立辦公室, 分別配備兩名副手。
按現行制度,春夏秋冬四季度分別由不同的設計師負責,每一季度均召開創意征集會,商定新的版型與款式。
夏謹亭一進辦公室,便嗅到一陣濃郁的香氣。他的目光落在桌邊的香水百合上,微微皺眉道:“把花撤了。”
“可……這是特地為您準備的”馮琅吞吐道。
“撤了。”夏謹亭堅持。
馮琅聽話地将花撤了, 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座位之上年輕的男人:“您要喝些什麽, 咖啡還是茶,我們的咖啡那可是……”
“我想先看看你們過往的設計稿。”夏謹亭正色道。
“現在?”馮琅詫異。
“對,就現在。”
夏謹亭發話了,馮琅唯有照辦, 離開時,他細心地将辦公室門帶上。
一個轉身,便換了副面孔,臉上的恭維讨好之色統統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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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辦公室,衆人上前将馮琅團團圍住,好奇道:“姓夏的怎麽說?”
馮琅掏了掏耳朵,不屑道:“要我們的設計稿呢,估計自個兒沒本事,心裏發怵,臨時抱佛腳呢。”
“哼,那正好,也是時候清理資料了,你把那摞積灰的設計稿拿給他。”說話的是叫林瀚銘的正式設計師,在四位正式設計師中,他資歷最深,若不是夏謹亭突然空降,他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設計總監。
馮琅就是他的副手,向來聽他的吩咐辦事,見林瀚銘發了話,馮琅便将那成箱的落灰設計稿搬到夏謹亭的辦公室。
看着堆得如小山般的設計稿,夏謹亭皺眉道:“你們沒将設計稿整理成冊?”
“總監,實在不好意思,我們沒這習慣。”馮琅賠笑道。
這話夏謹亭是斷斷不相信的,像豪泰這樣小門小戶的西服店,尚且還有整理成冊的設計稿,亦銘坊這樣每季度召開會議的大公司,絕不可能沒整理。
這不過是新同事埋下的一顆軟釘子,夏謹亭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你出去吧。”
馮琅走後,夏謹亭打開紙箱,裏頭的設計稿亂七八糟,有初稿,也有修改過後的二稿、三稿。
夏謹亭大略看了一眼,很快便能分辨出,這些設計稿分別出自哪位正式設計師之手。
從線條和繪畫風格上,也能看出各人的性格。
負責夏季西服的袁項成,手稿線條淩亂不羁,瞧着是個不拘小節的性子,而負責秋季西服的邱山,落筆從容細致,一看便知個性穩重。
總體來說,亦銘坊的款式主打優雅含蓄、簡潔大方,配色多為黑色、灰色或深藍色,設計風格介于傳統與摩登之間。
一上午的時間匆匆而過,夏謹亭逐漸摸清了門道,浏覽的速度也加快了。
忽然間,他瞧見其中一張設計稿,加厚的墊肩、寬大的翻領讓整件西服充滿了力量與性感。
夏謹亭驚喜地去翻看署名,卻見那手稿的落款處是一個英文字母“T”。
夏謹亭将馮琅喊進來,指着那設計稿問:“你可知這位‘T先生’是何人?”
馮琅撓了撓腦袋,笑道:“這是三爺的作品。”
夏謹亭暗自吃驚,顧闕竟然懂設計?!
這一點,與書中的內容又有出入,書中從未提及顧闕懂設計。
這幅手稿人體骨架比例鮮明、線條幹脆利落,一看便知出自成熟設計師之手,顧闕竟還藏了這般本事。
夏謹亭正想着,忽然聽見外間傳來一陣喧鬧聲。
一把蒼老的聲音傳來:“這西服,我不滿意!”
夏謹亭蹙眉道:“何人在外喧嘩?”
馮琅壓低了聲音:“是個難纏的客人,妻子去世了,他來做參加葬禮的西服,可不論林師傅怎麽改,他都不滿意。”
這位客人是個歸國華僑,出手很是闊綽,林瀚銘也是看客人財力雄厚,才接下這樁生意。
可沒想到,這客人卻是個異常挑剔的,林瀚銘前後七易其稿,客人還是不滿意。
這不,正吵着讓林瀚銘再作修改。
“讓林師傅進來。”夏謹亭說。
林瀚銘進了辦公室,連招呼都沒打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外頭那位是你的客人?”夏謹亭問。
“那老頭簡直有病。”林瀚銘張口就是抱怨,“我給他改了七回,從款式到顏色再到細節,他回回都不滿意。”
“注意你的言辭!”夏謹亭敲敲桌子,提醒道,“尊重客人是原則。”
林瀚銘撇嘴道:“他故意找我茬,合着我還得忍氣吞聲?大不了我把定金退給他,這生意我不做了!”
“接了單子,就要做成,這是行業共識,你置氣不做了,傷的是亦銘坊的名聲。”夏謹亭語氣平靜道。
“少拿亦銘坊來壓我,誰愛做誰做,我反正是不做了,我話就放這兒了,就那老頭的刁鑽樣兒,神仙做的衣服他都不滿意!”林瀚銘怒道。
“若有人能令他滿意呢?”
“若真是這樣……”林瀚銘把制服一脫,“我自己請辭!”
夏謹亭沒再多說什麽,只是起身走了出去。
外間,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持着黃花梨木拐杖,用力地敲着地板:“不對,不對!這不是我想要的!”
設計部的員工從他身旁走過,一個個都把他當空氣。
夏謹亭走到老人身邊,指了指老人手上的一疊設計稿:“老人家,能給我看看嗎?”
設計稿出自林瀚銘之手,款式是經典的平駁領,配色用了莊嚴肅穆的黑色,胸前別了朵白玫瑰,從配色到細節,都符合喪禮的禮儀。
“老人家,您不滿意這件西服?”夏謹亭輕聲詢問。
“不滿意,當然不滿意!”老人見終于有人搭理自己,一疊聲地控訴。
“是哪裏不滿意?”
“這個顏色,死氣沉沉的。”
這話被林瀚銘聽見了,嗤笑道:“這可是喪禮服,不做黑色難不成做大紅色?”
老人一下子急了:“呸,誰死了,我老伴沒死,她最讨厭黑色了。”
林瀚銘無奈道:“這都辦喪禮了還沒死,人老了腦子不清楚。”
夏謹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繼續發問:“那您老伴喜歡什麽顏色?”
“她喜歡白色,當年我們結婚的時候,她就穿着白色婚紗,可漂亮了。”
“那若是我把衣服換成白色,您滿意嗎?”夏謹亭問。
“不滿意。”老人仍舊搖頭。
林瀚銘沖夏謹亭挑釁一笑,似在說,看吧,老頭子還是不滿意,即便你親自出馬又如何,我林瀚銘搞不定的單子,你個初出茅廬的小子還想搞定?
夏謹亭卻并不氣餒,耐心提問:“還有哪兒不滿意?”
老人盯着設計圖瞧了半天,擠出兩個字:“白花,不吉利。”
這話簡直要将林瀚銘氣絕,他憤然道:“白花取聖潔端莊之義,都葬禮了,還在乎什麽吉利不吉利!”
“你給我閉嘴!”老人暴怒道,“我說了,我老伴還沒死!”
夏謹亭沉思片刻,開口道:“您看要不這樣,我在前胸處給您繡只鳳凰,象征祥瑞永生可好?”
老人雙眼一亮,滿意道:“鳳凰好,吉利!漂亮!”
夏謹亭笑道:“這回滿意了?”
“滿意,滿意!這才對嘛,你們的人問都不問我,就自己瞎弄,什麽黑西裝配白玫瑰,真晦氣,我當然不滿意!”
夏謹亭将人送走後,林瀚銘一臉不服。
“方才是誰說,如果有人能設計出讓客人滿意的西服,他就自動請辭?”夏謹亭看着林瀚銘。
“我不服!”林瀚銘高聲道,“你一味迎合那老頭的意思,他當然滿意!”
“亦銘坊的宗旨,就是設計出讓顧客滿意的服裝,何來一味迎合之說?”夏謹亭一句話,将林瀚銘堵得啞口無言。
“是你自己自恃才高,放不下身段,誤解了客人的需求,才引至客人不滿,此事你要負全責,這月獎金扣一半。”夏謹亭的話有理有據,沒人敢上前求情。
林瀚銘自知理虧,嚣張的氣焰統統消失不見。
夏謹亭抱臂道:“我已看過各位的設計稿,亦銘坊過往一直堅持優雅含蓄,大方簡潔的風格,今後也一樣,保持基本風格不變,在此基礎上推陳出新。但有一點,你們需要謹記,顧客的意見在任何時候都是第一位的。要麽,以設計師的專業素養說服客人;要麽,尊重客人的意見,切忌像林師傅那樣,罔顧客人意願,一意孤行……”
馮琅看着侃侃而談的夏謹亭,心下陡然一驚。
馮琅以為,夏謹亭年紀輕輕,定是個好拿捏的,可誰能想到,這個看着像繡花枕頭的年輕總監,一上來就是一招敲山震虎。
敲打了資歷最深的林瀚銘,叫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敢輕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