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撒謊)
南浠并沒有在聽黎朗說些什麽, 從知道真相的那天開始, 她就仿佛陷入了某種割裂的狀态, 一方面是極其清醒的絕望, 一方面卻是渾渾噩噩地自欺欺人。
清醒和逃避兩種你争我奪的狀态在她腦海裏瘋狂打架, 使得她反應遠比以前要慢許多,幾秒鐘後, 當她察覺黎朗還沒有走時,停頓了一瞬, 記起來, 他剛才說的那句照顧, 是什麽意思。
南浠厭惡地皺眉,揮開黎朗朝她伸出的手:“滾。”
黎朗眼底熾熱的光瞬間黯淡, 但依然執着地看着南浠,懇求:“小浠, 我已經看到新聞了, 我會請最好的醫生給你看病,哪怕你以後再也站不起來,我也會一直照顧你,小浠, 這個世界上沒人比我更愛你, 請相信我。”
回應他的卻是少女冰冷的目光:“滾,別讓我說第二遍。”
黎朗垂在空中的手緩緩垂落,苦澀看她:“小浠,你就這麽讨厭我?如果我不姓黎, 如果我只是一個和你沒有任何關系的普通男人,你會不會喜歡我?”
“沒有如果。”少女嗓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決絕,“這個世界上,我只會喜歡一個人。”
說完,連一個施舍的眼神都沒再給他,指指大門,示意他走。
黎朗所有的自尊心在南浠面前灰飛煙滅,晚上未散的酒意在此刻沖上大腦,使得他喪失了全部理智。
“小浠,你相信我,莫铮庭他們家不可能同意他娶一個女明星,更不可能接受一個下半輩子都只能坐輪椅的殘疾人。”黎朗慌不擇言,一只手緊緊抓着南浠,按在他胸口,想要剖開他的心給南浠看,“小浠,沒人比我更愛你,也沒人比我更适合——”
“啪!”
他沒能說完。
空氣中似乎還回響着耳光落下的清脆尾音,少女坐在沙發,明明身形單薄,高傲的姿态卻一如既往,冰冷不容侵犯。
“我和莫铮庭怎麽樣,不關你的事。”她眼底似乎有一閃而過的絕望,細細看時,卻已經又堆滿了無法掩飾的厭惡,一字一頓說,“黎朗,別讓我看不起你。”
黎朗被這一巴掌扇醒了。
他狼狽起身,倉皇收拾好他一敗塗地的感情,落荒而逃之前,又忍不住停下腳,希冀地看着南浠,輕聲問出這麽多年一直深藏在他心底的最後一線希望:“小浠,如果當年我能救下你爸爸,你會不會,對我和現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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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浠很輕地擡了下眼,眼底沒有絲毫溫度:“我說了,沒有如果。”
黎朗眼底的苦澀更濃了,為他的懦弱,為他親手斬殺的最後一絲可能。
“小浠,不管你信不信,當年,我是真的想要幫你的。”
他要怎麽說,說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南浠難受,說他在極力請求黎天佑幫南家還清債務時,卻被黎霏聽到,哭着鬧着不準,而懦弱的他在黎天佑追問為什麽要這樣做時,不敢承認自己對少女的喜歡,甚至落荒而逃。
他怪不了任何人,就像南浠說的,沒有如果,即使再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懦弱如他,依然會重蹈覆轍。
昏暗的燈光映出男人遲緩離開的腳步,南浠靜靜地坐在沙發,一片混沌的腦子裏在想,黎朗說的對,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接受一個黑料纏身的女明星,更不可能接受一個拖累人的廢物。
她閉上眼,死死逼回又開始不聽話的眼淚,一只手裏還抓着每看一眼就崩潰一次的手機,掌心裏是深痕交縱的指甲印。
不知過了多久,門鈴再次響起。
南浠回過神,看到已經黑屏的手機,自虐地重新解鎖,隔着屏幕輕輕觸摸照片上含笑的溫潤男人,好長時間,直到被朱佳佳聲音驚醒,才從一片狼藉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小浠姐,外面有個阿姨找你,她說,她是你媽。”
朱佳佳被今晚上的陣仗搞糊塗了,她跟了南浠這麽久,從來沒有聽南浠提過家人,可就在今天短短一晚上,先是跑來一個自稱南浠哥哥的,對她又是忏悔又是表白,現在又跑來一個年輕的像南浠姐姐的,說是她媽——這當媽的平時都沒有任何存在感,現在跑過來幹什麽?!是知道小浠姐出事了才記起來履行母親職責嗎?!
南浠眉眼生出一絲厭倦:“說我睡了。”
“浠浠。”沒等朱佳佳送客,徐月華的聲音急切從門外傳來,“我知道你在,對不起,是媽媽來晚了,你讓媽媽進去看看你好嗎?”
南浠厭惡地捂住頭。
這群人還有完沒完,她是死了還是活不久了,一個個都上趕着來給她奔喪,生怕她忘了自己現在是個需要人同情的廢物。
被她放到一邊的手機開始亮起,明滅閃爍,執着地映出同一個名字,像是不等到她回信不罷休,南浠沒了耐心,挂斷關機,然後對還等着她的朱佳佳說:“讓她進來。”
雍容華貴的女人出現在客廳時,和周遭冷到極致的背景格格不入。
“浠浠。”徐月華小心翼翼走近,顫着手指想要撫摸南浠被薄毯蓋住的雙腿,“對不起,媽媽今天才看到新聞,好端端的怎麽就突然受傷了啊?找醫生看了嗎?醫生怎麽說?”
南浠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一點小傷,不用你管。”
徐月華眼底盈着的眼淚瞬間掉落:“浠浠,我是你媽,母女連心,你讓我怎麽忍心不管?”
母女連心?南浠諷刺地看了眼生了她卻沒養過她的徐月華:“行,那您現在也看過了,我很好,沒什麽事兒麻煩您趕緊走,我該睡覺了。”
“浠浠,”徐月華抓住南浠的手,“我知道你一直怪媽媽不夠關心你,是媽媽的不對,媽媽以後會盡全力補償,你就讓媽媽留下來照顧你好不好?你一個人在這,媽媽怎麽放心。”
南浠一把甩開:“您說完了嗎?我說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小朱,送客。”
徐月華看着和南慶海一模一樣要強的南浠,苦笑:“浠浠,你不用在媽媽面前逞強,你傷得有多嚴重,我都知道了。”
一直出奇冷靜的少女端坐在沙發,連眼睛都沒動一下,冷淡抱臂,仿佛沒有聽見。
落進徐月華眼裏,卻教她心裏更酸。
她知道南浠和她感情不深,說來說去歸根結底都是她當年沖動閃婚犯下的錯,不愛南慶海,連帶着對和南慶海長相性格都極為相似的南浠也沒什麽感情,可到底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親生骨肉,即使那點割舍不斷的血緣早已随着母女倆日積月累的生疏變得稀薄,她也不能對南浠坐視不管。
“浠浠。”徐月華小心翼翼地重新靠近,聲音裏帶了一絲懇求,“你有想過沒有,如果你以後只能這樣了,誰來照顧你?你可以拒絕媽媽的照顧,可你能拒絕所有人的幫忙,自己活一輩子嗎?”
南浠終于擡起了眼,眸光冷厲:“您到底想說什麽?”
這雙眼睛太過通透,以至于徐月華還沒張嘴,就感覺自己所有心思都早已被南浠一眼看穿,她嘴唇嗫嚅:“浠浠,媽媽沒別的意思,我只是在來之前,碰到黎朗了。”
南浠眼底譏諷一點一點地往外彌漫:“所以呢?”
徐月華艱難張嘴:“我、我之前在他書房,看到過你的照片。”
不止一次。
隐秘地夾在書架,被諸多密密麻麻的書籍掩蓋,一如他藏在卧室的那件鬥篷——也正是這件曾被南浠扔在黎家的衣服,讓徐月華确定,這個永遠不動聲色維護着南浠的繼子,似乎很愛很愛南浠。
南浠無所謂地譏笑:“我是明星,愛慕我追捧我的人多了去了,有我照片有什麽奇怪的。”
徐月華搖頭:“浠浠,你明白我的意思。”
南浠眸中嘲諷更甚:“您想說他喜歡我?呵,關我什麽事,全天下喜歡我的男人拉起手來能環繞喜馬拉雅山,我為什麽要在意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可你覺得這件事後,還會有這麽多人嗎?”徐月華看着永遠驕傲的少女,苦笑,“浠浠,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現在的你,你該為自己以後好好打算了。”
南浠心髒劇烈刺痛。
為什麽所有的人都要用這種憐憫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這輩子都只能當個廢人,沒資格挑剔沒資格拒絕,別人稍微“施恩”她就要感激涕零地上趕着接受。
這群嘴上口口聲聲說着為她好的人,實際上早已把他們自己放到纡尊降貴的制高點,骨子裏流的都是歧視的血液。
她南浠,即使一輩子只能這樣,即使死,也不可能放棄她的驕傲。
絕不。
南浠松開攥緊的拳,直視着徐月華的眼眸深處是不容置疑的驕傲:“別用你的思維來想當然,更不要拿你的想法來束縛我,我說過,我嫁不嫁人,嫁給誰,都和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她說完,再不想聽徐月華說一句話,示意朱佳佳送她離開。
這天晚上,南浠再一次失眠了。
她盯着天花板,無比清晰地感受到時針嘀嗒嘀嗒地從指縫間溜走,擡起胳膊,看着窗外漏進來的月光,做着手影。
形狀各異的各種小動物在她手下變換,仿佛不知疲倦的機器,在牆上映出模糊不清的輪廓,有一瞬間,南浠甚至在想,當個小動物挺好的,沒那麽多感情,沒那麽多心機,就連死,也不會引起那麽多的關注。
她做累了,收回手,把臉埋入長發,柔軟的發梢如海藻般将她裹成一團,鑄成一個封閉的殼,被淚水無聲染濕。
閉着一雙清醒的眼,直到天亮。
“小浠姐。”朱佳佳輕輕推開一條門縫,看到南浠已經坐起身,輕舒口氣,“吃早飯啦,今天做的你最愛的桂花藕,可甜呢。”
南浠淡淡點頭,把淩亂長發撩到耳後,一摸,掌心卻是大把散落的碎發。
她低頭,入目處是幾乎同樣被頭發鋪滿的枕套,微怔。
“小浠姐?”朱佳佳疑惑地順着她視線看去,本能捂住嘴,難以置信。
天啊!她第一次,第一次見南浠掉這麽多頭發,淩亂地散在枕邊和床單,像被剪落的細密絲線。
眼睛瞬間又紅了,怕南浠看出來,忙背過身,裝作擤鼻子。
南浠卻仿佛沒有看到,平靜地把一堆掉落的長發丢到垃圾桶,然後從枕頭下摸出皮筋,紮好——皮筋有些松,比之前多紮了一圈。
這天以後,朱佳佳每天給南浠打掃房間,總能看到大把大把掉落的長發,那些柔軟的還帶着少女清香的發絲,就那般大剌剌地四處散落,以一種格外扭曲的刺眼的方式,提醒着她,南浠內心到底經歷着何種不想被人知道的絕望。
她無能為力,只能一邊忍着眼淚快速收好,一邊祈禱着莫铮庭能找到辦法快點回來。
日子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加了無生氣,秋分過後,晝短夜長,漫長的黑暗滋生了人的絕望情緒,也将南浠變得愈發沉默。
直到有一天,她破天荒地換掉睡衣,穿了件極其漂亮的紅裙,被卷發棒精心燙過的長發慵懶垂在一側,她對着鏡子,看到裏面的少女依然好看,只是有些蒼白。
她找出口紅,仔仔細細地描唇,對鏡中披上紅唇僞裝的少女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笑。
朱佳佳看到重新恢複明豔的南浠,高興地多吃了一碗飯:“小浠姐,莫醫生今天就回來啦,你一定很想他吧?”
南浠擡眸,很輕地笑了下,輕嗯:“你今晚上不用過來了。”
“嗯嗯,我懂我懂,我不當電燈泡。”朱佳佳笑嘻嘻給南浠比個OK。
南浠手指微頓,在瞬間模糊的視線裏緩慢地閉了下眼,端起小碗,一口一口地往嘴裏硬塞。
莫铮庭從機場趕到南浠家時,還帶着夜深後濃郁的秋露。
“浠浠。”男人溫柔地輕聲喚她,一雙向來沉靜的淡眸在看到南浠的瞬間,波瀾湧動。
他走上前,把思念已久的小姑娘攬入懷中,親吻她的嘴角。
懷中人卻沒像之前那般熾熱回應。
南浠擡眸,在莫铮庭不解卻依然溫柔的目光裏,很輕地擡手,緩慢而堅定地,推開他:“莫铮庭,我們分手。”
冰冷嗓音清晰回響在莫铮庭耳邊,他眼眸倏然劇震,從幾近撕扯的痛意中回過神,強硬地将南浠重新攬入懷裏,輕掰過她的臉:“浠浠,你怎麽了?”
“聽不懂嗎?”南浠壓下心底蝕骨的痛,再次推開他,嗓音極其冷淡,“我說,分手。”
“浠浠,我不同意。”莫铮庭閉了閉眼,一字一頓地拒絕。
卻見少女突然笑了起來。
南浠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縷長發,靠回輪椅,媚眼如絲的墨眸斥滿不屑:“莫铮庭,你該不會真的愛上我了吧?啧,別鬧了,露水情緣而已,你別搞得非我不可。”
她微扯唇,對上莫铮庭沉沉盯着她的黑眸,嘲諷笑道:“你知道嗎?我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就在想,你這樣禁欲的男人,在床上是不是也這麽拒女人于千裏之外。我長這麽大,從沒有見過哪個男人敢像你這樣忽視我,對我無動于衷,我那個時候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你搞到手,只是沒想到,你上鈎得這麽慢。莫铮庭,如果說咱倆之前還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我那天晚上為什麽沒有把你強了,這樣,我會在第二天一大早,直接心甘情願地和你說再見。”
她傾身,在男人劇痛驟起卻依然死死克制的目光下,和着流在心裏的血,說出致命一擊:“莫铮庭,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只是,想和你上床。”
這一瞬,南浠清楚看到,莫铮庭那雙驕矜好看的眼睛,盛滿轟然崩塌後的一片瘡痍。
——南浠這輩子最恨自己演員身份的那個瞬間,就是她對着自己愛到骨子裏的男人,說不愛他的時候。
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