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過往)
南浠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浠浠, 你去哪兒?”是她聽爸爸的話, 住進黎家的第二天, 看她不順眼的黎霏就故意找茬趕她走, 她氣不過, 拎着箱子下樓時,被徐月華追上。
“我回家。”她淡淡回, 腳步沒停。
卻被難得強硬的徐月華一把拉住,“浠浠, 別和小霏計較, 她還是個孩子, 聽媽媽的,這就是你的家, 住在這。”
南浠蹙眉,盯着徐月華看了很久, 直到她表情略顯慌張地避開。
“好。”
南浠把箱子交給管家, 若無其事地跟着徐月華去餐廳吃飯,期間黎霏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她,她都忍了。
直到中午,徐月華雷打不動地午休, 黎霏呆在自己房間追劇, 她這才拿好手機錢包,攥着家裏鑰匙,偷偷溜出黎家。
爸爸說讓她沒事兒不要回去,可她不放心, 她從早上起來開始右眼皮就一直在跳,最喜歡的梳妝鏡也無緣無故摔了稀碎,給爸爸打電話更是一直關機。
她一定要回家一趟。
樓道裏空無一人,電梯壞了,她踩着長長的樓梯奔向十一樓,在走到六樓時,似乎聽到外面有巨大的“砰”一聲墜地,緊接是混亂的喧嚣和刺耳尖叫,她沒聽清。
她也不在意,此時的她,滿腦子都是快點回家見到爸爸。
然而,迎接她的卻是一室空曠的家門,在悶熱的六月天,有些格格不入的陰冷。
“爸爸,你在哪兒呀?”她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尋找,像無頭蒼蠅,在自己熟悉卻又陌生的家反反複複地亂撞,“你快出來呀,不然我生氣了。”
沒有回應。
獵獵作響的風從書房敞開的窗戶一窩蜂湧入,裹挾着她倏然停在門口的腳步——依舊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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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的房間只能聽到她一個人的回聲,沿着死一般沉寂的牆壁反彈到她耳邊,還帶着克制不住的顫抖,滋生出令人驚懼的不安。
她的腳像被釘在原地,不敢上前。
許久,粘稠的禁锢撕裂一道口子,她終于得以緩慢地邁開步伐,顫着手,走到窗臺。
高空之下站着密密麻麻的小黑點似的人頭,圍繞着一團破碎的模糊,像被分解的支離破碎的零件。
她木然地趴在窗臺,向下看去,半邊身子都孤苦無依地懸在空中——那是一灘觸目驚心的鮮紅的血。
等她遲緩地意識到那裏就躺着她最愛的爸爸,濃郁的血腥似乎已經順着看不見的紋路一路蜿蜒而上,鋪滿她周遭整個環境。
她的手,她的衣服,她的腳下,全都是觸目驚心的鮮紅。
南浠在幾近昏厥的眩暈中閉了閉眼,身子有一瞬不受控地輕晃,朝空中懸得更深,一只手還本能地緊抓着窗棱,另一只手卻想要緩緩放開。
“浠浠!”
驚慌失措的聲音朝她耳中湧進,好吵。
她沒回頭。
她一雙死寂的眼依然緊緊盯着深不見底的地面,想要下去,問問那個躲在底下和她捉迷藏的爸爸,為什麽要不和她說一聲就把自己藏起來,留她一人。
她要去找他。
“小浠!”不等她松手,突如其來的巨大拉力将她從窗臺上死死抱回,與此同時,獵獵作響的窗戶被人緊緊關住了。
是接到徐月華電話匆忙趕來的陳墨。
“小浠!你別犯傻啊,有什麽事我們一起解決,你還有我,有阿姨,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帶着哭腔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細細碎碎,像割裂的模糊不清的字符,染濕了她身前一小片白衣。
南浠并沒有哭。
她只是怔怔望向緊閉的窗臺,在被黑暗無聲湮沒的絕望裏,仿佛看到了遠處逐漸消散的一團微光,許久,才收回一雙空洞的眼,直視着徐月華:“為什麽?”
徐月華無力地癱軟在地,想要抱她:“浠浠,對不起,媽媽也是才知道。”
“為什麽?”那雙養尊處優的手在即将挨到南浠時,被她冰冷推開,南浠死死盯着徐月華,一字一頓地重複,“我爸爸為什麽要丢下我,為什麽!你早就知道了對嗎?你不救他為什麽還要反過來幫他一起騙我!為什麽!”
“不,媽媽不知道,”徐月華急切解釋,“你爸只說要我看着你,什麽都別管,媽媽真的不知道他會這樣。”
“不知道?”南浠指甲狠狠掐進了掌心,“那你為什麽不讓我回來找他!如果不是你攔着我,他根本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不,浠浠,你不懂。”徐月華悲憫搖頭,“你爸爸生意失敗,欠下了一大筆欠款,他是不想連累你,才會走上這條路。”
她嘆聲氣,想到好歹曾經夫妻一場的南慶海,流下了兩行清淚。
南浠無聲閉眼,尖銳的指甲将皮膚掐出了血痕:“多少錢?”
徐月華報出一個數字。
陳墨被這個遠超她想象的數字驚得捂住了嘴。
南浠是後來才知道,就在她數次抱怨爸爸忙得見不着人影的那一個月,他把所有能賣的財産全都賣了,也試圖靠借錢想要再撐一段時間,可依然沒能堵上窟窿,債主的逼迫和已經瀕臨抑郁的精神雙重重壓之下,他終于走投無路,選擇以命來償還。
只給南浠留下了她現在在住的這一套房。
然而,即便如此,那些出爾反爾的債主們也沒打算放過南慶海留下的最後一點資産,他們強行闖進南家,把所有東西洗劫一空,換鎖強占,聯系買主要賣房換錢。
一夜之間長大的南浠被迫離開,只來得及帶走爸爸給她買的那只獨角獸。
接受南慶海臨終托付的徐月華把南浠帶到了黎家,二十四小時派人看護,怕她出事,可南浠什麽都沒做。
她只是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把自己關了整整三天。
三天後,南浠下床,一語不發地繞開喜出望外卻又不敢靠近她的徐月華,去廚房,開始做飯。
第一遍,面沒煮熟,第二遍,水熬幹了,第三遍,她撈出幾乎煮爛的面條,将還混着蛋殼的蛋液倒入油鍋,“滋啦”一聲,滾燙的油星瞬間飛濺,落在她裸露的肌膚,留下紅腫,她卻仿佛沒有知覺。
“浠浠?!”徐月華連忙把南浠拽到水池旁,打開冷水給她沖洗,卻被她甩開。
她一雙眼和之前一樣空洞無物,置若罔聞地低下頭,關火,将一面已經煎得漆黑,而另一面還漂浮着蛋液的雞蛋倒到碗內,一語不發地轉身回房。
房門在徐月華想要跟進去的瞬間,應聲而落。
南浠坐在地上,抱着這碗食不知味的太陽面,機械地大口大口往嘴裏塞,對面放着安靜陪伴她的獨角獸,直到此時,她痛到麻木的心髒才開始緩慢地有了知覺,溫熱的眼淚從幹涸數天的眼睛無聲洶湧,沿着瘦到分明的下颚骨,一滴一滴,掉進碗裏,成為這碗面的唯一調料。
碗底吃得幹幹淨淨,南浠起身,把獨角獸放進箱子,看到壓在最後一層的藤大錄取通知書,拿出來,最後一次不舍地撫摸上面漂亮的校徽。
淚水打濕了紙張一角,在掉落地板之前,被南浠狠狠擦幹,她仰起頭,逼回剩下的眼淚,将再也不會打開的通知書放回角落,合上箱子,拉開門。
“浠浠,你要去哪兒?!”徐月華急忙跟上,在聽到三天沒說話的南浠啞着嗓子說了句“找陳墨”,松口氣,“那我給司機打個電話,讓他送你。”
“不用。”她冷聲拒絕,走得很快。
等徐月華追出黎家大門,留給她的已是看不清車牌號的出租車影子。
南浠坐在車上,打開手機,找出曾經給她微博發過不少私信的各大經紀公司,冷靜篩選,撥通了廖羽歆電話:“廖姐,您好,我是南浠,您提的簽約要求我答應了,但我有一個請求,希望公司能提前預支我一筆錢,如果公司同意,我簽約後第一年賺的所有錢都歸公司,您不用懷疑我做不到,您想簽我,不就證明您和我眼光一樣,知道我一定能紅......”
如血殘陽在鬧市落下長長一道影子,南浠下車,從經紀公司出來以後,捏緊手裏的賣身契,被許久不曾照射她的陽光刺得本能閉了下眼,解鎖屏幕,徑直忽視滿屏的未接來電,聯系爸爸之前和她說過的一個律師朋友。
“......小浠,你真要繼承你爸留給你的這套房?如果你放棄繼承,他留下的那些債務你可以不用償還,但如果你執意繼承,那他還欠下的那麽多債務,你也要承擔。”律師語重心長勸。
南浠點頭,拿出錢,放到桌上,認認真真地朝他鞠了一躬:“麻煩您了。”
律師忙推回去,還想再說什麽,卻見這個從進門開始就如行屍走肉的小姑娘直起身,一雙漆黑如墨的眼冰冷決絕:“那是我爸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我不能讓別人奪走它。”
說完,轉身推門。
南浠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擡頭仰望似乎永遠都不在意人間悲歡的蒼穹,緩慢地閉了閉眼,她耳邊是塵世間最瑣碎平凡的煙火氣息,車聲、腳步聲、說話聲,潮水般朝她湧進,令人生羨。
卻以後都将與她無關。
她最後一次呼吸着自由空氣,拎起箱子,頭也不回地走到陽光照不到的陰影,搬進廖羽歆給她安排的宿舍。
自此,坐落在大洋彼岸的藤大在如期而至的金秋季節,沒能等來一個來自中國的超群絕倫的小姑娘,而從來不缺新鮮面孔的娛樂圈,多了一個憑借處女電影一炮而紅的天才演員,南浠。
......
南浠從漫長而真實的回憶夢境中醒來時,手指很輕地動了動。
入目一片模糊的白,在她緩慢睜開的眼底逐漸變得清晰,她茫然地看着自己身處的陌生環境,記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想要起身看下自己怎麽了。
還沒動,一直握着她的那只手已經驚醒。
“浠浠。”男人幾乎是瞬間直起身,溫柔地撫摸上她的臉,像尋回失而複得的珍寶,一雙再不複清冽的淡眸充斥着淺淺的紅血絲,“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兒疼得難受?渴嗎?想吃什麽?”
南浠輕輕搖頭,小手往莫铮庭掌心裏蜷了蜷,嗓音很輕:“莫铮庭,我想爸爸了。”
莫铮庭心疼地握緊她的手:“好,等我們回去,我陪你去看他。”
南浠點頭,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力,整個人驀地一僵——昏迷前似被重物狠狠碾壓過的痛,眼裏充斥着巨大悲傷的莫铮庭,哭泣的妞妞,刺耳的尖叫,諸多碎片在她腦海裏呼嘯飛湧,彙成一個冰冷刺骨的猜測。
淚水在這一瞬不受控地奪眶而出,南浠死死地抓着莫铮庭,整個人瞬間被鋪天蓋地的絕望湮滅,嗓音和身體都在止不住地發顫:“莫铮庭,我、我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