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手術)
當突如其來的劇痛降臨到人身上, 人在第一瞬間是麻木甚至沒有感覺的, 起碼對此刻的南浠, 最先傳入她大腦的不是鑽心的痛, 而是男人那聲近乎冷靜全無的低吼。
吓到他了嗎?自己是不是又給他惹麻煩了?
南浠從天旋地轉的眩暈中回過神, 已被男人緊緊抱在懷裏。
周遭一片刺耳的混亂,哭聲, 尖叫聲,腳步聲, 嘈雜的喧鬧一窩蜂湧入, 在她模糊不清的視線裏晃動, 她閉了閉眼,壓下本能溢出的眼淚, 辨認出溫柔護着她的莫铮庭。
“浠浠,別怕。”男人眼睛紅得滴血, 向來冷靜的嗓音有些發顫, 卻依然極力克制着,小心撥開黏在她臉上的碎發,“有我。”
南浠點頭,努力擠出一個蒼白的笑:“我不怕, 莫铮庭, 你別難受。”
莫铮庭溫柔“嗯”了一聲,嗓子啞得厲害,小心翼翼把她平放在擔架,跟着起身的同時, 将手放在她嘴邊:“疼就咬我。”
南浠輕輕動了下小指,已經疼得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虛弱地沖他擡下眼:“不、不疼,我忍得住......”
莫铮庭眼底強忍的酸澀差點兒因着她這句話奪眶而出,又硬生生被他逼回:“好,浠浠乖,我們這就去醫院,等你睡醒就好了,很快。”
南浠緩慢地擡了下眼,像是點頭,在莫铮庭沙啞溫柔的安慰聲裏,再也抵擋不住陣陣鑽心的劇痛,陷入昏迷。
莫铮庭一直緊緊抓着南浠逐漸冰冷的手,從抱住南浠的那一瞬間開始,他清楚感覺到懷裏的小姑娘仿佛随時會被摔碎的瓷瓶,脆弱且無助,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為什麽自己不反應再快一點,這樣就可以替她擋住所有無力改寫的疼痛和命運,更後悔他為什麽要擔心曝光戀情對她不利,不一早就寸步不離地陪在她旁邊。
這些追悔莫及的情緒在莫铮庭心底呼嘯翻湧,使得男人臉上再不複往日的溫潤平和,冷得可怕,他一只手狠狠掐入掌心,嘴唇早已被自己咬出鮮血,疾步去往村裏唯一具備手術環境的診所。
卻被王老攔住。
“小莫,現在條件有限,我們最好還是盡快把人送到鎮上,起碼能保住她一條腿。”王老語重心長地提醒莫铮庭。
孰料,向來理智的男人用那雙紅得滴血的眼眸看着他,一字一頓開口:“可如果錯過最好的手術時間,她留下殘疾,她會死。”
他是醫生,他見過無數可以接受死亡卻不能面對自己殘疾的病人,那種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奪走健全身體的悲痛和巨大打擊,教人生不如死——而他的南浠,是多麽驕傲的小姑娘,要她只能以殘缺活在世,無異于要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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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允許,也不願自己心愛的小姑娘,下半輩子都活在這般生不如死的煎熬。
男人說完,在一衆同事驚愕的眼神裏,大步走向臨時搭建的手術室,沉聲吩咐已經撥通鎮上急救電話的華天:“不用人,我只要他們醫院所有的搶救設備,用最快速度送來。”
“莫醫生,恐怕這樣做會違反他們規定——”下一秒,華天就看到男人擡起頭,看向他的眼神冰冷而不容置喙,“那就問他們醫院賣多少錢,我付。”
周遭一片嘩然,這句話後,男人極其冷靜地仔細檢查現場可用醫資,找出手機,解鎖遞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朱佳佳:“找謝清,告訴他我們地址和現場情況,要他現在就送來最好的醫療設備,他知道怎麽做。”
朱佳佳哭着點頭:“莫醫生,小浠姐交給你了。”随即一把抹掉眼淚,抱着莫铮庭手機一路跑向信號最好的空地,按他的吩咐給謝清打電話。
王老嘆聲氣,喊還在傻呆呆愣着的許一鳴,疾步上前,止住明明冷厲得教人不敢接近,但動作依然有條不紊的莫铮庭:“小莫,我主刀,讓小許替你。”
許一鳴回過神,機械放下手機,努力克制着顫抖的手,洗手換衣服:“庭哥,你放心,我一定拼盡全力救回我女神!”
卻被莫铮庭攔住。
“我來。”男人嗓音極其平靜。
“庭哥!”許一鳴急了,“你相信我,你現在這樣不适合給南浠動手術!”
“沒有人比我更适合。”他目光輕輕落在陷入昏厥的少女身上,這一刻,他眼底巨大的悲痛有短暫消散,溫柔包裹着少女,“我會把她完完整整地救回來。”
“她是我的,我不會讓她少一根汗毛。”
悶熱的蟬鳴在屋外長嘶不止,環繞着這一刻瞬間安靜下來的簡陋手術臺,幾人呆立原地,震驚地看着此刻把戀人命運悉數重壓在自己身上的莫铮庭,說不出一句話。
有人甚至忍不住悄悄掉了眼淚。
沒人再忍心阻攔他,也沒人來得及傷春悲秋,争分奪秒的時間一秒秒流逝,幾人迅速各司其職進入狀态,盡全力輔助莫铮庭,好在他們這次義診時給當地捐贈了不少醫療物資,還能撐上一會兒。
莫铮庭冷靜拿起手術刀,在看到少女往常纖長白皙的雙腿此刻血肉模糊,死死壓下眼底翻江倒海的水霧,心髒像被萬千鈍器緩慢淩遲。
口腔裏是苦澀的鐵鏽血腥,沿着他隐忍克制的牙關一點點往深處蔓延,卻都不及他心愛的姑娘此刻遭受的萬分之一的痛。他通紅的眼底充斥着痛到極致的清醒,手上動作細致而有條不紊,在無人知曉的烈火和深海同時肆虐灼燒的刀尖,一點一點地,極其冷靜地縫補着他珍愛的瓷器。
沒人看到過這樣的莫铮庭。
當謝清接到朱佳佳電話,用最快速度安排私人飛機抵達上岵村時,手術室裏的燈,還在亮着。
他疾步往裏走,在看清屋內景象的瞬間,愣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般狼狽的莫铮庭。
男人身上血漬幹涸,一張臉出奇冷靜,從未有過的巨大悲傷撕扯籠罩着他,他卻沒有哭,他甚至比以往做過的所有手術都更加用心,冰冷的手術刀在他手裏精準下落,小心翼翼地縫補起他心愛之人支離破碎的紋路。
他額頭有細細密密沁出的熱汗,沿着繃緊的額角不斷下滑,又被助手及時擦幹,而那些無人知曉的汗水早已浸透他後背和胸膛,和着心裏的鮮血,一點一滴,堆積成他咽回心底的潰不成軍的眼淚。
從來都理性平和的男人,在撕心裂肺的痛楚裏,第一次有了和普通人一樣的,脆弱而外露的七情六欲。
謝清認識莫铮庭快十年,曾無數次調侃他活得不像人,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極其殘忍的方式,見證莫铮庭沾惹上人間感情。
他無聲攥緊拳頭,轉過身,不忍再看。
窗外日光漸落,黃昏隐去,稀薄的月光從高空揮灑,照在凝滞的空氣,四周安靜地針落可聞。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出地焦急等待結果,朱佳佳哭得嗓子都啞了,吳奶奶默默流着淚,抱着被南浠用自己命換來的劫後餘生的妞妞,喃喃祈禱。
終于,在窗外蟬鳴都陷入沉寂,燈光忽滅,男人小心翼翼地護着南浠轉移到已經收拾好的臨時病房,一張還沁着薄汗的臉看不出絲毫情緒,溫柔看着南浠,對周圍人的目光置若罔聞。
無人敢上前。
許一鳴在莫铮庭後面出來,攙扶着王老交給其他同事後,朝大家安撫地點點頭,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衆人這才虛脫地松口氣,有人眼尖地看到送南浠回房的男人,那雙剛剛放下手術刀的手,竟然在抖。
直到這一刻,他們仿佛才模模糊糊地察覺,這個執意要親手救回自己戀人的醫生,是如何在蝕骨之痛的巨大壓力下,完成的這場手術。
朱佳佳一直堵在胸口的巨石終于落了地,正想沖進去看南浠,卻被謝清和許一鳴同時攔住:“讓他陪着她吧。”
倆人說完,一個走到遠處,倚着牆發呆,一個拿出煙盒,去角落裏默默蹲下,一根接一根地抽。
“怎麽了?”華天走到許一鳴旁邊坐下,陪他一起點燃,“手術不是挺成功的嗎?”
許一鳴沒說話,許久,直到被煙蒂燒到手指,才倏地回過神,苦笑:“我以前覺得我多愛我女神啊,把我這條命給她都行,可當我看着她鮮血淋漓地躺在床上,我怕了,我甚至不敢拿手術刀,我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把她治壞了,她得多恨我,多恨自己。”
華天拍拍他:“我懂,醫不自治,越是自己和身邊家人,越不敢給他們看病,你喜歡你女神,有顧慮是正常的。”
“可莫醫生就敢啊,你能說他對我女神的感情還沒我深?”許一鳴自嘲地扯扯嘴角,重新點燃一根。
“那是因為莫醫生早就做好了和南浠同生共死的準備,不管南浠變成什麽樣,他都要。”華天認真地看眼許一鳴——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從頭到尾親眼目睹莫铮庭都做了哪些事的華天這會兒冷靜下來,反而比誰都看得更為清楚。
想起從來都溫潤禮貌的男人剛才的沖冠一怒,華天除了震驚莫铮庭竟然能買得起醫院和私人飛機的神秘身份,其他的,卻是身為男人的由衷佩服:“而且莫醫生這樣做,也是為了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他不希望南浠有任何閃失,即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手術失敗,他也是希望南浠能怪他,而不是怪自己。”
許一鳴愣住了。
許久,他想通,這才知曉在莫铮庭看似無欲平和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隐秘而熱烈的愛,頹然地望着一地煙頭,嘆聲氣:“我輸了,心服口服。”
不管是醫術、人品、才華和感情,他都輸了,他喜歡的女神這輩子能有莫铮庭這樣的人用命愛着,他輸得心服口服。
華天安慰地拍拍他:“你女神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小仙女,莫醫生也是翻邊整條銀河都找不來第二個的絕世好男人,他們在一起,沒人比他們更合适對方。”
許一鳴沒吭聲,點燃最後一根煙,在缭繞的青霧裏看向病房,突然意識到莫铮庭自從送南浠回去,連口水都沒喝,輕輕點頭:“是的,輸給這樣的人,真他媽的值。”
朱佳佳小心翼翼推開門,看到莫铮庭雕塑似的一動不動地守着南浠,眼眶霎時間又紅了:“莫醫生,你歇會兒吧,我替你守着小浠姐。”
卻沒回應。
謝清從外面進來,接過朱佳佳手裏的水杯,遞給莫铮庭:“哥,你好歹喝口水,不然南浠醒來看到你瘦了一大圈,心疼你找我們算賬,我們也不好還手。”
半真半假的玩笑話輕聲回蕩在安靜的房間,卻依然沒有回應。
男人片刻不離地守着面色蒼白的少女,身上還穿着之前的衣服,深紅斑駁的血漬在微光下觸目驚心,似還能聞到淺淺的血腥,映出男人眼底包裹着少女的溫柔。
謝清知道,再勸也沒用了,嘆聲氣,把水杯放下,沖朱佳佳指指外面,輕掩上門。
離開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莫铮庭,他依舊像座雕塑一般,固執地靜守着自己心愛的人,向來纖塵不染的白衣早已狼狽不堪,看得人眼圈都跟着泛紅。
「自古唯情字無解,果然令人肝腸寸斷」,謝清腦海裏倏然冒出這句話,又悄無聲息地,莫名浮現出另外一個身影。
他輕扯唇,将冒冒失失闖到他腦海的小姑娘趕走,想上微信處理會兒工作,結果發現這破地方連個信號都沒有,算是明白他給莫铮庭發了那麽多微信,為什麽一直沒回音了。
得,那就等他什麽時候有心情看到,再和他解釋相親那件事吧。
朱佳佳端來一份泡面,給謝清,這才顧得上向他道謝:“謝謝你。”
謝清擺手:“不用謝我,我就是個跑腿的。”話落,見對方一臉茫然看着自己,輕挑眉,有些驚訝南浠和她助理竟然還不知道莫铮庭身份。
唔,他本來還有些擔心南浠會像很多女孩子一樣,喜歡莫铮庭的家世多過人,看來是他瞎操心了。
“沒事兒。”他一句話含糊帶過,覺得這種事還是莫铮庭和南浠倆人自己說開比較好,畢竟,你以為你只是談個普通的醫生男朋友,誰知道人家其實是豪門繼承人呢。
就像他本來只是被迫替人相親,卻沒想到竟相到了曾有過一面之緣的鄰校學妹。
謝清心不在焉地吃完這份泡面,走之前,看到朱佳佳給莫铮庭送去的飯一口沒動,無奈地搖搖頭,沒忍心再上前打擾,只和朱佳佳說了一聲,悄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