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犯錯)
“卡!過!”
驟然響起的喧嚣打斷了黎霏沉思,片場即刻活躍起來,夾雜着細碎的贊嘆,“媽呀演技真好!我都被帶進去了,要是大家都跟南浠似的演技這麽好,得省多少事兒。”
“想啥呢,影後又不是菜市場的大白菜,一抓一大把,咱劇組能請來一個就不錯了。”
嘈雜聲隐約傳入黎霏耳中,她撇撇嘴,乜斜着眼去看南浠,不想恰好對上她漫不經心的眼睛。
那雙眼已經恢複往日的高高在上,全然沒有戲中時的凄苦無助,此刻無意中撞上黎霏,冷淡地勾了勾紅唇,像嘲諷,又像沒把人看進眼裏。
黎霏一張嘴瞬間撇得比剛才更厲害了,直到和南浠的對手戲正式開拍,這才恢複正常。
這是倆人進組拍攝以來的第一場對手戲,也是整部電影的戲眼之一,黎霏卯足了勁兒準備好好發揮一把,結果,啧,理想有多天高任鳥飛,現實就有多少冷冷的冰雨打她臉。
“卡!黎霏注意眼神,再來!”
“卡!動作,黎霏動作沒跟上!”
“卡!再來!”
随着劉凱川一遍遍地喊卡,黎霏起初還妄自尊大的自信心,瞬間像被針戳破的氣球,倏然癟了下去,到後面甚至直接忘了詞。
對比此時只是配合黎霏發揮,連一個鏡頭都沒有卻一直在戲裏的南浠,劉凱川也開始沒了耐心。
他恨鐵不成鋼地瞅着這個被南浠氣場碾壓得渣渣都不剩的關系戶,先是在心裏抽了當初給資本下跪的自己好幾巴掌,這才抽口煙壓壓火,招呼倆人過來看回放。
“這場戲是你們倆人矛盾激化的分水嶺,一個是從隐忍到失控,一個是從爆發到脆弱,所以前面幾個鏡頭會多體現在小黎的爆發上面,南浠你可以再稍微收回點情緒,不用一次性給小黎這麽多,把她帶入戲就行了。”礙于倆人都不敢得罪,劉凱川只好盡量把黎霏接不住南浠的戲說得委婉。
但回應他們的卻是一句極其輕描淡寫的實話:“我已經克制很多了。”
“咔、嚓!”氣急敗壞的黎霏眼睜睜看着自己本就碎成一地的自信心,在南浠這句話裏徹底被碾成粉末,寒風一吹,散了個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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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凱川假裝沒看到倆人之間的洶湧暗潮,清清嗓子,生硬地結束話題:“那行,南浠你歇一會兒,我再給小黎分析下人物。”
十分鐘後,從劉凱川那重新找回一丢丢自信的黎霏回到鏡頭下,終于進入了狀态。
“《雲煙》十場二鏡六次,action!”
黎霏怨毒地盯着南浠,一字一句說:“......總有一天,這些現在屬于你的一切都會被我拿走,它們本來就是我的,我的!”
“啪!”面對女人不知廉恥的挑釁,憤怒至極的南浠再也忍不下去,高高揚起的手朝着黎霏臉上狠狠落下,不過在即将扇到的瞬間,巧妙地擦着她的下颚滑過,收了力度。
按照劇本,此時應該是黎霏被對面突然爆發的南浠扇懵了一瞬,反應過來後,立刻尖叫着發起反擊,卻在和南浠推搡的過程中不慎将不會游泳的南浠推入深水,吓傻了的黎霏呆滞地看着她在水中拼命掙紮,直到人漸漸沒了動靜,這才驚慌逃離現場。
表面上看,黎霏也是這樣演的。
實際上,呵呵。
在不會傳遞觸覺的鏡頭下,南浠無比清晰地感覺到黎霏抓着自己胳膊的雙手,指尖用力地幾近扭曲,随即伴着眼底一閃而過的得逞,用力将她推入水——她不是演出來的失手,她是假戲真做。
“撲通——”實景拍攝的水面即刻激起了千層浪花,池水冰冷,刺骨的寒涼朝着南浠肆意侵蝕,鑽入撕扯的小腹,南浠疼得本能弓起背,眼前一陣暈眩。
嘶,這已經不是把腸子扯出來打蝴蝶結,這是海底撈在扯面基礎上新推出的“扯腸”表演。
疼死個人。
南浠不得不用力咬下舌尖,大口呼吸,勉力集中精神回到剛才差點兒跑偏的戲中情緒,力求一條過。
“卡!過!”
漫長的煎熬過後,南浠終于虛脫地浮出水面,謝絕旁人的攙扶,硬撐着上岸,水珠沿着她踩過的地面留下一道潮濕長痕,烏發愈黑,冰肌愈白,脆弱如搖搖欲墜的瓷瓶。
朱佳佳趕緊兒抱着毛毯裹住南浠,扶她去休息。
有嬌柔聲倏然響起。
“導演,我剛才沒發揮好,再拍一條吧?”黎霏勾着長發,閑閑地睨着不遠處腳步微踉的南浠,一臉的敬業精神裝的跟真的似的。
朱佳佳快氣炸了,有充足理由懷疑黎霏就是故意的,想口吐芬芳但又不敢沖撞她,急得只能拿眼睛巴巴地瞅着導演。
“我覺得南浠這部分沒什麽問題,不過你要是想精益求精,那就再拍——”劉凱川盯着回放看了會兒,話音未落,聽到一聲低低的嘶痛。
南浠揉着腳腕,臉色蒼白:“導演,我腳扭了。”
“腳扭了?”劉凱川詫異。
南浠“嗯了一聲,不冷不熱地瞥黎霏一眼:“剛才被人拌了下。”
黎霏臉漲了漲。
她沒想到南浠會這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但轉念一想,她不一直都是這性格,吃不得虧。
想到這兒,她下巴一揚,尖聲說:“我那是入戲了,沒注意,你不也扇我了一巴掌,咱倆扯平了。”
說着捂住臉,邊喊疼邊催促助理給她拿冰塊。
南浠烏黑的眸子沉沉盯着黎霏,譏诮,冷漠。
氣氛降至冰點。
劉凱川一個頭有兩個大——他可是看得清楚,南浠那一巴掌是借位,扇黎霏臉上連指頭印都沒留下,這小金主怎麽這麽能作妖。
“行了,別耽誤時間,既然扭到腳了就趕緊兒去醫院,南浠下午的戲份推後。”劉凱川不欲多管閑事,擺擺手,準了南浠半天假。
“小浠姐,傷到哪兒了?疼得難受不?”上車以後,朱佳佳連忙吩咐司機開車,摸出手機登錄省醫院app挂號。
南浠已經重新換了身幹淨衣服,柔軟的白色毛衣削弱了她身上的疏離感,她貓成一團,一米七還高的人因為骨架纖細,蜷在那和初長成的少女差不多,她搖搖頭,掌心揉着小腹:“我沒事,送我回家。”
“那怎麽能行?!”朱佳佳比南浠自己還寶貴她的身體,說話的功夫已經一個個篩骨科醫生介紹和號源,擰開保溫杯遞給南浠,“萬一傷到骨頭了,可得卧床休息一百天呢。”
南浠喝口甜膩膩的紅糖水,正要笑小朱想法太過天真,手機屏幕一閃。
【徐月華】:浠浠,最近拍戲忙嗎?今天是你黎叔叔生日,你要是有空,能不能回家一趟?
【徐月華】:我聽小霏說你倆現在在一個劇組,挺好的,彼此還能有個照應。
照應?徐月華是低估了黎霏作天作地的性格,還是高估了她對這個毫無血緣的繼妹的容忍,不當衆甩黎霏臉色已經是她的底線。
南浠眼底閃過一絲嘲弄,直接打下一個“忙”,正要發,倏然想起黎霏,又删掉,重新輸入【嗯,知道了】——讓徐月華從黎霏那知道她今天沒有拍戲,只怕又會覺得她是故意給黎家人難堪。
調成靜音的屏幕漸漸變暗,不等對方回信,就被主人丢進置物架,南浠拉過毯子,蒙上臉。
“......剛入職,靠不靠譜啊,簡歷倒看着怪高大上,又是國外名校又是博士畢業的,emmm搞不好又是個禿頭大叔。”省醫挂號向來難,這會兒看病,只剩下最後一個可預約的醫生,明顯是因為資歷最淺沒人挑被剩下的——沒有照片,級別顯示只是一個主治醫師,但寥寥數筆過往介紹又分明極其優秀,教人半信半疑。
朱佳佳腦海裏先入為主地浮現出了一個謝頂眼鏡的刻板印象,挂完號,正要和南浠說一聲,卻見她不知何時已經睡着了。
毛毯順着纖細的長腿微微下滑,她頭歪到一側,尖尖小小的白皙下巴沒入領口,眉頭緊蹙,似乎睡得并不踏實。
在朱佳佳給她蓋好毛毯的瞬間,南浠眼皮很輕地動了動,像是要醒來,但很快,又重新緊緊阖上,濃密的長睫在玉做的肌膚,落下一層陰影。
黑,伸手不見五指。
南浠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荒原,茫然四顧。
“浠浠。”有人喊她。
熟悉而遙遠的嗓音模糊落入南浠耳中,她欣喜擡頭,認出是爸爸,臉上的迷惘瞬間消失殆盡,明媚如驕陽,不顧一切地朝着遠處飛奔而去。
周遭轉眼變亮。
可到跟前,那身影又消失不見。
“爸爸,爸爸?”少女四處尋找,嗓音還帶着青澀的嬌憨,脆脆軟軟的,“你快出來呀,我都快十八了,你怎麽還老把我當小孩子,一會兒要是被我逮到你藏在哪兒,哼哼,這個月你甭想沾一滴酒。”
她打開書房,衣櫃,儲藏室,所有小時候爸爸總喜歡和她玩捉迷藏的地方,一一翻遍,卻空無一人。
南浠腳步慌亂起來。
“爸爸,你快出來,你再不出來我生氣了!”南浠故意提高音量,奔向最後一扇門,冷風吹過,推開一道縫隙。
沒有光。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冰冷的涼意襲卷南浠全身,她雙腳似乎被釘在了地上,挪動不得。
許久,粘稠的禁锢撕裂一道口子,南浠終于緩慢地邁開步伐,走到窗臺,顫着手,摸上去。
血,滿手的血。
陰冷的風吹得敞開的窗戶獵獵作響,漫長的空白。
直到少女怔怔擡眸,俯下.身,一雙死寂的眼緊緊盯着深不見底的地面。
“浠浠。”是個女人的聲音,帶着驚慌。
她沒回頭,固執地趴在窗臺,半邊身子都懸在空中——下面,也有可以玩捉迷藏的地方嗎?
肯定有,不然,爸爸為何會躲在底下不出來。
她要下去,她要去找爸爸。
“小浠姐!”車子一個急剎車,在紅燈前停下。
南浠猛然驚醒。
“小浠姐,你沒事兒吧?”朱佳佳抽出一張紙巾,小心翼翼地遞給南浠,“你一直在哭。”
南浠這才意識到臉上有些冰涼,她搖頭,擦幹臉,指尖觸到皮膚的剎那,又倏地收回,看向雙手。
沒有血。
南浠苦澀地閉了閉眼,重新把自己裹進毛毯,盯着幹淨的恍若透明的指尖,怔怔出神。
車子啓動,又過了一個紅綠燈口,在省醫院停車場停下。
“小浠姐,我先去排隊,等快到你了我給你打電話。”朱佳佳帶好南浠的證件,推門下車。
已近中午,醫院行人漸少,消失許久的日光從雲朵後露出頭,穿透車窗,落在南浠側臉,她微阖着眸,長睫卷翹,眼尾上挑,挺拔的鼻梁駝峰微凸,鼻翼精致,下颌線流暢而不失柔和,唇形似花瓣。
美人在骨不在皮,可難得一見的是這副美的驚豔的骨相外,皮相也在上乘。
但此刻,外人眼中張揚跋扈的最美小花旦南浠,卻是無力地蜷成一團,眼眸空洞,脆弱如一擊即碎的薄冰。
不知維持這樣的狀态,過了多久。
“滴——滴——”刺耳鈴聲驟然劃破安靜空氣,南浠清醒過來,聽到司機接完電話後對她說“小朱說打你電話沒人接”,“嗯”了一聲。
她直起身,斂去眼底不該出現的情緒,再擡眸時,氣場已和剛才全然不同。
片刻,外科門診的一樓長廊,響起一陣細微腳步。
南浠穿過稀疏的人群,走向朱佳佳所在的十六診室。
白熾光從天花板上打下來,追随着少女影子,再簡單不過的休閑裝,平底鞋,巴掌大的臉隐在口罩和墨鏡後,長發從兩側滑落,遮住鎖骨。
站定,随風飄揚的發梢緩緩落下,閃着柔順的光。
南浠扶扶帽檐,看到電子屏上寫着:主治醫師,莫铮庭。
莫铮庭——她輕輕一挑眉,名字倒挺好聽。
“小浠姐,你先坐,上一個剛進去。”南浠是上午挂號的最後一個患者,此時長廊已幾近無人,除了她們,其他診室門前都只有空蕩的白光,映的四周寂寥。
朱佳佳百無聊賴地刷着手機,和南浠嘀咕:“新來的,可能沒什麽經驗,剛才進去的還是個傷得挺厲害的老大爺,估計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
南浠抱臂靠着椅背,沒什麽情緒地附和。
她腳沒扭,只是被黎霏抓過的手臂有些許淤青,請假也只是給她點教訓,沒經驗挺好的,好糊弄。
“咔嗒”,朱佳佳話音落下的剎那,門從裏打開。
朱佳佳口中的老大爺在家人的攙扶下蹒跚走出,腳步不穩,卻眉頭舒展,被風吹來幾句斷斷續續的沙啞方言,“......俺覺得現在好受多了,這大城市的醫生就是看得好,還負責,也不嫌棄俺個糟老頭髒,說上手就上手......”
電子屏上已經實時更新,“當前就診:南浠”。
南浠推開合攏的房門。
視野由暗轉亮,有一瞬間近乎奪目的大片純白,消毒水味輕輕漂浮。
不好聞,但又夾雜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溫潤,清淡,壓過了醫院帶給人的本能生理不适。
“南浠?”不待南浠走近,一聲低沉的詢問先于眼睛傳入她的耳中,尾音上揚,恍若铮铮的玉琴。
跟在她後面的朱佳佳懵逼了:禿、禿頭?眼、眼鏡?
啊啊啊她死了!這什麽神仙顏值和蘇得讓人腿軟的低音炮啊,也太太太出人意料了叭!
男人隐在桌子後,很高,即使坐着,也能感覺青竹般挺拔的身姿,短發利落,口罩遮擋了下半張臉,只露出劍眉星目。
他從電腦前擡眸,看到全身上下被裹得嚴實的南浠,表情如常,确定她是本人,示意她落座:“哪裏不舒服?”
微光穿透他身後的門窗,在他身上籠着一層溫和的暗影,他身子微微前傾,這次南浠看清了他的長相。
濃眉,長睫,眼皮薄而清透,弧度清晰,包裹着色澤略淺的瞳仁,細細看,還能發現微彎的卧蠶——南浠在圈子裏見過很多帥哥,野性的,陰柔的,陽光的,他們或許五官都不是特別出衆,搭配在一起相得益彰,成就了自己奪人眼球的氣質。
但這個,清俊得過分惹眼。
這樣一雙星眸,看着人時,會讓人覺得即使他被擋住的下半張臉難看至極,也能抵消至中人之姿以上——事實上,後來,當南浠看到他取下口罩後的全貌,就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到底還是低估了。
朱佳佳替南浠回:“扭到腳了,醫生,你快幫忙看看,是不是傷到骨頭了。”
少女纖細的腳踝落入莫铮庭視野,他平靜垂眸,彎下腰,準備檢查的手停頓了一瞬:“哪只?”
話落,右邊的鞋已被主人利落蹬掉,露出一只白的發光的玉足。
纖巧,白嫩,和一米七多的身高有些許不符。
莫铮庭視線定在上面粉色的指甲,只是一瞬,就重新收回,看向細的搖搖欲折的腳踝,提醒南浠:“會有些疼。”
南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目光落在莫铮庭的手。
她在想,這雙手,若是拿着手術刀拍硬照,一定秒殺圈子裏那些以手好看出名的男明星們。
“唔”——突如其來的薄繭抵在南浠腳部,有些癢。
南浠微微一顫,不自覺溢出一聲輕呼。
微糙的指腹和柔軟的皮膚交錯,男人似乎剛洗過手,掌心還帶着未全然暖透的涼意,南浠本能弓起背,瑩白的腳趾微微蜷起,在男人掌心無所适從地掙了下。
莫铮庭察覺,迅速收回手,猛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竟然犯了一個不該有的常識錯誤,他起身,帶上一次性醫用手套,這才重新覆上南浠腳踝,低聲說:“抱歉。”
南浠沒說話。
男人适才站起時,留給她一個清貴的背影,與昨晚上闖入她視野進而入她夢的男人緩慢重合,許久,又随着莫铮庭彎腰繃緊的流暢線條,合二為一。
是他。
“你有些眼熟。”南浠盯着他的側臉,突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