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白玉京
福纨在錦雲城逗留這幾日,知府險些沒抹脖子吊死在衙門裏。
為什麽呢?首先就得提起那口井。
知府撒了謊。這井是早年間他家修葺院子,将圍牆修大了一圈,硬生生給圈進去的,原是公家的井。
本來井的剛好位于城中心,周邊百姓打水方便。更難得的是井挖得深,水質尤為清冽,幾十年了從沒渾濁過。突然被新上任的知府給霸了去,百姓敢怒不敢言,只得暗罵兩句,最後改道去城東打水。
福纨查清了此事,當即命他将院門打開,放百姓進來打水。
知府大驚失色,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開玩笑,他堂堂知府大人的院子,怎麽能讓那些泥腿子随意進出?
不想開門?福纨說這也好辦。她重新拟了道旨意,勒令他一日內将圍牆推倒不得延誤。
知府接了旨意,簡直快哭了,卻沒有法子只得照辦。
與此同時,福纨熬夜查清了城內糧食儲備和水源。
官倉空空蕩蕩,以知府為首的幾家鄉紳卻壓了不少餘糧在手中。她算算總額,足夠全城人撐到明年。
那為什麽會有人覺得糧食不夠呢?皆因大戶太過貪婪,屯着糧不肯賣,只想等着再過幾個月糧價頂點時再脫手。
福纨心中有了底,便将幾人叫齊吃了個飯,先禮後兵,先是講道理,說了說城外的情況,再不分些糧食給村民恐怕他們要造反,等到那時誰也沒得好果子吃。
有部分聽進去了她的話,回去就遞了條子來表示願意協助朝廷。
當然也有不肯的,福纨直接帶了白蟬上門。特殊時期特殊辦法,她懶得多打嘴仗,直接暴力鎮|壓,劍架脖子上逼人開了糧倉。
糧食登記後送入官倉統一管理。
知府眼睜睜看着自家的囤糧被搜刮幹淨,卻不敢同福纨大小聲,更不敢惹她旁邊那個白衣服的煞星。他捶胸頓足懊惱一夜,第二日就病倒了,發高燒說胡話。
福纨壓根不知曉此事,她正忙着籌措放糧的事。
放糧也是門學問,如果傻不拉幾直接開倉,那結果就是一擁而上的哄搶。“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免費的糧食拿到家中,就算拿多了,放壞了,人也不覺得可惜,會造成大量的浪費。
福纨先拟了個方案,讓都尉發了榜文去各村講明大致情況,又召來村中有威望的族長長老敲打一番。長老們回去再同村裏各家家長商議,最後決定每戶派一名代表進城領糧。
糧不免費,只是平價官糧,但比起前段時間已經便宜了數倍不止。
很快,第一批村莊順利領完了糧和水。
好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附近其他村莊也蠢蠢欲動,紛紛派族長前來商談,詢問能不能給他們也勻些糧食,稍貴一些也無妨。
福纨表示,平價糧由朝廷統一管理,都是一樣的價錢,只是存量不多,不可能無限制地供給。
族長立刻急了,千請萬求讓殿下想想辦法通融一下。
福纨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另起了個話頭道:“聽說你們村有人偷拉了隊伍當土匪?”
族長們面面相觑了一會兒,以為她要責怪,忙拍胸脯保證:“那都是些不肖子孫,等我回去就把他們逐出族譜!”
“哎,倒也不必,”福纨含笑攔住他們,“孤相信他們都有苦衷,一定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
“這樣,你們各自回去,想法子勸一勸族中子弟。誰勸回的人多,孤就讓誰家先來領糧。”
帝姬殿下非但沒有怪罪,反而替那些不成器的說話,族長們感動得熱淚盈眶,回去逢人就誇殿下是難得的菩薩心腸——年輕雖輕,卻有容人之雅量。
緊接着各村就緊鑼密鼓地安排上了。
反正也是農閑,大家把活一扔,齊刷刷往山上去。
去幹嘛?逮人。
雖說落草做了土匪,可這群“匪徒”中的絕大部分本質上還是憨厚青年。
他們膀粗腰圓力氣大,每天操練幾下把式,時刻準備着朝廷派人來剿匪。可這一來二去,朝廷軍沒等到,等來的卻是自家七老八十的奶奶。
老太太們滿口漏風牙,由幾個後生攙扶着走上山來,就站在山寨外面喚自家娃的名兒。
什麽“狗蛋”、“土根”、“春生”此起彼伏,草坡上好不熱鬧。
“奶!”終于有人按捺不住,臊紅臉跑出來,“都說多少回,俺已經不叫‘春生’了,俺現在是‘旋風李’。”
老太太老眼昏花,削人卻還利索,當即一巴掌蓋他腦門上。
“爺娘取的名字,由得你說不要就不要啊?”說完她招呼旁的人,“就是這個,我家的,趕緊綁了。”
周圍的堂兄堂弟一擁而上把人按住,也不管人情不情願,直接套上麻袋就往家的方向帶。
旁的老太太看她初戰告捷大獲全勝,都有些眼紅,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湧過寨門就要往裏沖。
寨門瞬間沖破。
守門的小喽啰不是不想攔,而是攔不住,他自己也被七大姑八大姨牢牢拽住了,自顧不暇。
套進麻袋前一秒,他還在想着,冤,真冤!
——要是被朝廷逮住砍了頭那也算一條好漢,可這?這算啥啊?
***
匪患到此順利解決。
福纨又在錦雲城中逗留兩日,終于等到侍衛一行人押着赈災糧款趕到。
她大致交接了工作,劃分出留下負責監督的幾名人員,馬不停蹄率人往下一處走。
照例是福纨和白蟬打先頭,侍衛長押着錢糧跟在後面。有了前一次成功的經驗,侍衛長對她的決策也不再懷疑。
他還同手下感慨,這回啊,要不是殿下深謀遠算,提前跑來錦雲城除了匪患,他們一行人哪兒能這麽安逸押送着糧草到達目的地?怕早就遭到了劫道歹徒的黑手,哪怕僥幸不死,赈災糧丢了或少了,等回京足夠他們喝一壺的。
對帝姬殿下另眼相看的,除了一衆侍衛,還有白蟬。
經過這幾日,她像是重新認識了福纨——本以為是個嬌氣的姑娘,平時多走兩步都不肯,總撒嬌要她抱。但等真有事兒要忙的時候,她竟也能扛得起來,且扛得妥妥帖帖,換誰來都不能做得比她更好了。
“再往南有三座城,路程是差不多的,”福纨靠在樹幹上看地圖,咦了一聲,“這名字挺新奇,要不先去這兒?”
她擡眼去看白蟬,卻注意到對方神情出現了一絲變化。
自打那日從山上下來,白蟬乍一看還是從前那張冷淡面癱臉,實際暗地裏卻多了不少細微的小表情。福纨每天同她在一塊,看得最是仔細。
白蟬自棄了無情道後,整個人都放飛起來,情緒波動多也就不說了,還常黏着她動手動腳。
——最近又迷上了親她的耳朵。
這下,福纨可就太遭罪了。她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就是耳朵,自己手碰到都有點心悸,更別提叫白蟬叼在齒間炮制了。
她現在宛如驚弓之鳥,一看見白蟬過來,就條件反射去捂住漲紅的耳朵。
白蟬彎腰将水囊遞給她,狐疑道:“臉怎麽這麽紅?曬的?”
福纨瞪了她一眼,搶過來噸噸喝了兩口,方道:“今晚就能到白玉京。上回我提起要到這兒來,你模樣就怪怪的,問你還不肯說。現在總該說了吧?”
“不是什麽要緊事。”白蟬頓了頓,道,“你應該知道我改過姓氏?”
福纨點頭。定遠侯一族本該姓禦。
白蟬:“我改了白姓,是因為我母族姓白。白是南疆的大姓。”
“他們是南疆人嗎?”
白蟬點頭,垂眸片刻,輕聲道:“我外祖……是白玉京的城主。”
福纨險些一個嗆住:“什,什麽?”
歸順前,南疆十六城本是一個獨立的小國家,都城便是白玉京。
傳言白玉京建在高聳懸崖之上,神秘無比,險峰峻嶺路難行,周邊盛産寶石,城內更有白玉鋪地金鑲橋的說法。
福纨重新打量了一下白蟬,頗有種話本裏小姐撿到窮書生突然高中狀元的不真實感。
原來我老婆超有錢啊……她默默地想,又到自己前不久還為幾斤粳米險跟人磨破了嘴皮,忍不住咬手絹怨念:這世界果然是不公平的。
關于白玉京的諸多傳言暫且不論真假,有一點倒是可以确認,它确實建在懸崖之上。
迎着夕陽,她們沿河灘策馬疾行,遠遠便望見了那座潔白的城市。
暗色的黑水河蜿蜒湍急,河道盡頭拔地而起一座巍峨高峰,岩壁陡峭,最高處盤踞着一座巨大如堡壘的城。圍城而建是一圈白色石牆,不知貼了什麽材質的外壁,日光照着,竟泛出淡淡熒光——當真如美玉一般。
走近了才看清,建築甚至有一部分懸空在山崖之外,十分兇險,好像随時都可能斷落,掉進波濤咆哮的深澗。
這便是天上白玉京。
福纨被深深震撼了,這是她有生以來見過最偉大的人力造物。
——懸崖孤城,雲湧浪急,白玉為牆,踏月攬星,光是那百尺高的城牆,就不知要耗費多少工匠的心血方能鑄就。
她忍不住原地勒馬,細細觀賞了一會兒,方繼續往前走。
要上白玉京,必須繞過一大段崎岖山路,兩人馬不停蹄,終于趕在日落前到了城門口。
同錦雲城不同,哪怕南疆遍地鬧着饑荒,白玉京依舊敞開着城門,不少人匆匆進出,看起來并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細看之下,福纨才發現情況不大對。
——這些旅人,竟都用紗巾蒙着下半張面孔。
是習俗嗎?她下意識去看白蟬,卻見對方也微微皺起了眉頭。
福纨壓低聲音:“是出了什麽事嗎?”
“不知道。”白蟬搖搖頭,雙腿輕夾馬背:“先進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