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下山
次日清晨兩人便下了山。
林間飄着晨霧,鼻端嗅得到雨後特有的清新氣息。山頂附近寥寥升起幾處炊煙,是外門弟子在做早膳。
小童送她們到山腳,他扒着門眼巴巴瞧着兩人走遠。
“師叔,師叔祖,一定要常回來啊!”
白蟬正騎在馬上,聞言扭頭,薄唇微勾,笑得有些促狹:“不是你師叔了,是師奶。”說完提起缰繩一夾馬背,輕叱,“駕!”
小童被她這直擊心髒的一笑晃得眼花頭暈,直到兩人策馬遠去才反應過來,目瞪口呆:“什什什麽?!”
她們并辔而行,福纨羞得耳朵通紅,只恨剛才沒能捂住她的嘴。
師奶?虧她想得出來,難聽死了!
南出浔州府地界不遠,便到了錦雲城地界。這是南疆十六城中最北的一座城,亦是南來北往的貿易關口。她們還未到城裏,只看官道兩旁的村莊,便覺出了蕭條。
水田都幹涸着,土壤凍得梆硬,一條條龜裂蜿蜒爬行,如老年人褶皺的皮膚。雖然冬季本就不指望種什麽作物,可旱成這樣,怕是到了來年開春都不好種莊稼。
枯瘦農婦佝偻背着幼兒,正排隊從井中取水。打完水的村民往她們身邊經過,福纨瞥去,只見桶中晃蕩着發黑的水,甚至能聞到異味。
這不對勁。福纨抿了抿唇,與白蟬對視一眼,加快路程往錦雲城中去。
奇的是,明明光天化日,錦雲城卻城門緊閉,城外也無人值守。
福纨牽馬上前,拍了拍城門。
不多時,樓上探出個睡眼惺忪的腦袋,破罵道:“誰他娘擾了大爺清夢?今兒個不開門,知道不?哪兒來的給爺回哪兒去!”
福纨一挑眉,絲毫不虛,揚聲斥道:“吃了熊心豹子膽?看清楚你姑奶奶是什麽人!速度滾下來開門!”
她嗓門又清又亮,将那守門兵瞌睡都吼飛了。男子慌張張扶正頭盔,又探出頭望了一眼,這眼險吓得他屁滾尿流。
馬背上的兩個女子衣着整潔,一看就不是附近村中的流民。先前說話那人手中還舉着一枚令牌。
隔了老遠看不清字,可他認得那龍紋啊,當即腿一軟,麻溜兒順樓梯“滾”了下來。
不一會兒,城門打開。都尉親自率幾名城守迎了出來,待看仔細福纨那令牌,扭頭擡腳就把先前那兵踹了個跟頭。
他收拾完不長眼的手下,賠着笑走上前,緊張到結巴:“殿殿殿下怎麽今兒個就來了?微臣,臣聽說您起碼還得三日才到……哎,有失遠迎,實在罪該萬死!”
福纨收好令牌,冷淡道:“這些都是小事,孤問你,大白天關着城門又是做甚?”
都尉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道:“那什麽,殿下您還是先進城再細說罷,這一帶如今不大太平。臣出此下策,全是為了保護百姓的安危。”
福纨擡擡下巴:“你先說清楚,究竟出了什麽事?”
都尉抹了把汗:“殿下有所不知。今年大旱,錦雲城附近村裏的幾口井都枯了,糧食也不夠,這些村民進城來讨要,讨不到飯又要硬搶。其實臣也不願狠心将人拒之門外,只是我錦雲城中尚有百姓千人,糧水供給自己都不夠,哪兒能顧得上外人。”
福纨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都尉大人,你這話說得可不老實。”
都尉笑容一僵。
“方才孤從城外一路來,若真如你所說,村中都是些刁民。他們大可扣下我們二人,甚至殺了我們的馬匹充饑。”福纨道,“孤再給你一次機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清楚。”
都尉冷汗已經下來了,這帝姬殿下看着年紀輕輕,誰料卻是塊難糊弄的硬骨頭。
沉默片刻,他嘆氣道:“您說得不錯。如今的情況有些特別。您也看到了,青壯年大都不在村中,只剩些老弱病殘。”
不在村中,又在何處?
都尉苦笑:“好幾個村的人聯合上山當了土匪。他們流竄各處搶劫城市。臣下令關城門就是為了防這個。”
若非萬不得已,他是不肯說這事兒的——被人知道錦雲城的正規軍竟打不過幾個土匪,他這官帽還想不想要了?
都尉無奈抹了把額頭:“害,您還是趕緊進來吧。”
談話間,有人跑去通知了知府。可憐知府大人臨時接到報信,飯都顧不上吃就往外跑,邊跑邊系衣帶,到城門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他遙遙看見帝姬殿下,努力堆出笑,剛想迎上去套近乎,忽然感覺腳下地面震了震。
師爺手一抖,險些将他摔地下:“老,老爺,這……”
知府面色煞白,掉頭就往城內逃竄,邊跑還邊喊:“關城門!關城門!”
都尉人還在外頭,聽見這話鼻子都快氣歪:“關個屁!”他轉身大力擺手,“哎,殿下別磨蹭了!快進來!是土匪啊!真是土匪來了——”
福纨扭頭一看,果見地平線上煙塵滾滾,似有許多人在跑動。
一行人躲進城內,都尉忙招呼幾個壯漢将城門閉合臼好。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便聽門外一震,發出激烈撞擊之聲。
知府已經慌了神,煞白臉喃喃:“這,這可如何是好。”
福纨皺眉,叫幾個漢子将他扶穩了,自己則和白蟬一起爬上城樓。她們探頭往下瞥了眼,幸好,這群土匪人數雖多,裝備卻不咋地,連個破門錘都是自制的粗糙貨色。
但也不能輕視——錦雲城同周邊村民的關系惡化到了這一步,已經十分糟糕。眼下這群人缺的只是裝備,萬一被別有用心的間諜居中牽線,送武裝送糧草,直接踏平這錦雲城也不是沒有可能。
福纨掃了眼錦雲城那群老兵殘将,實在是放不下心來。
城門撞不開,土匪叫嚣了約莫三刻鐘,罵罵咧咧散去了。
知府腿軟腳軟,見福纨穩當當走下城樓,又想到自己方才的窩囊反應,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福纨單刀直入,問他:“這情況持續多久了?”
“自年後便一直如此,許多時候,連夜間都難以安枕。”他擦了把汗,讨好道,“殿下,微臣聽說朝廷打算派兵來幫咱們,不知什麽時候能到呀?”
福纨心想你這人想得到挺美。她淡淡道:“錦雲城中屯糧還剩多少?水源有幾處?居民幾人?速将這些整理好拿來。”
知府一愣:“這……可您一路辛苦,不先去驿館歇息下嗎?”
福纨眼皮子一挑:“你家住何處?”
“赤,赤騾弄。”
福纨擺手:“便住你家裏。”
知府:“……”
知府:“…………”
他出來得匆忙,啥都沒來得及收拾,幾房小妾都等他回去用膳,五菜一湯還熱騰騰擺在桌上,完全沒做好接駕的準備。
可這哪兒輪得到他說不?等人打了個激靈反應過來,殿下已徑自往他府上去了。
白蟬第一個進門。知府的幾房姬妾初時還以為是老爺回來,迎到門口才發現,竟是一個豔麗女子。
老爺這是往府裏又買了人?小妾眉毛一豎就想罵。
哪想跟在白蟬後腳又進了一大串人,有男有女,烏泱泱的,末了才是灰溜溜的她家老爺。小妾有點拿不定主意,面面相觑,幹等着老爺發話。
知府正心煩呢,見她們杵在眼前就出氣,揮手全趕回了後院。
他抹了把汗,轉向福纨,讨好笑道:“殿下您看,東廂房住着這幾個不成器的,恐污了您的眼,要不您往西廂房将就一下?”
“不急。”福纨負手打量着院內陳設,似笑非笑道,“你這宅院倒侍弄得不錯。”
這庭院四四方方,是典型的南方院落,樟樹下擺了幾張石凳并石桌,另有一條半開放的曲折回廊通向後院,空間敞亮,南北通透,寬敞而雅致,應是花了不少心思。
知府不知她是何意,只賠笑道殿下不嫌棄就好。
福纨一揚下巴:“牆角這口井,是你自家挖的?”
知府笑容僵了,磨蹭了許久,方道:“是,是微臣買來時就有的。”
福纨瞅了他一會兒,直瞅得他心頭發毛方才收回視線。不等他招呼,她自己擡腳邁進了正房,白蟬緊随其後。
知府心道壞了。
果然,福纨一進門便瞧見那一桌的豐盛菜色——兩素三葷還有一道鴨子湯。
她輕笑了下:“外頭鬧着饑荒,府上倒是吃得不錯。”
知府忙推脫:“殿下有所不知啊,微臣府中連仆役共有十六口人,這才多做了這些。”
“是嗎?既如此,孤就不打擾你們開餐了。”
見知府還傻呆呆站在原地,她随手點了一旁賊眉鼠眼的師爺:“你去。務必将下人全都叫來。”
師爺忙不疊應聲而去,不一會兒便帶回了呼啦啦一大幫人,有廚娘,有門房,有馬夫,有丫鬟小厮,連倒恭桶的都沒落下。他們都是粗人,手足無措地看着眼前一屋子貴客,第一反應就是要跪。
福纨勾唇笑道:“今日你家大人要請你們吃席面,還不快謝過大人?”
幾人狐疑,瞅向旁站着的老爺,心想這菜不是給幾位主子做的麽?
殿下已經發了話,知府還能說啥?
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是,是本老爺賞你們的,速速吃了吧。”
聞言,下人們眼放綠光,直直撲向那桌菜。
年後這段日子,城內愈發缺糧,縱使有錢也難買。他們雖在知府家中幫傭,好處是半點沒撈着,成日裏餓得昏頭轉向。
瞧見這一桌豐富菜色,哪兒還顧得上其他,他們生怕老爺反悔,忙不疊取來碗筷分食。
知府垂手在旁看着,心都在滴血。今年肉菜多金貴呀,他眼睜睜看着鴨脖子被夾走,然後鴨腿也沒了,肉撕咬開來,香味往他鼻子裏鑽,他哭喪着張臉,生怕再看下去都要心肌梗塞。
偏殿下還在旁邊站着,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先走。
慘。太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