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喜歡
福纨一行人走的水路。
除了客船,還有幾條貨船沉沉地跟在後頭。晨起他們進了澇州府地界,水道變窄變急,彎道極多,福纨扶着帆纜往船頭看去,只見兩岸山岩陡峭得像随時會落下石塊,山頂覆了薄薄一層霜,被初升的朝陽染了燃燒似的紅光。
艙內木板嘎吱輕響。
福纨扭頭,白蟬正推開門走出來,似乎也沒想到會遇見她,微微愣了愣。
“早啊白姑娘!”
白蟬嗯了一聲,走到她身旁站定:“在看什麽?”
福纨指指外頭:“日出。”
白蟬随意跟着掃了一眼,視線又重新落回福纨臉上。她擡手替她将一束散下的頭發夾到耳後:“差不多就來吃飯吧。”
她說話動作都很熟稔,好像已經照顧慣了她。福纨臉色微紅,目送她重新鑽進船艙裏,又磨蹭了一會兒,才也跟着進去。
說實話,白蟬手藝很不怎麽樣。她做菜簡單,無非就是水煮火烤将食材弄熟了就端上桌。可耐不住她總能變着法子辦法弄到最新鮮的食材,肉質肥美鮮嫩,比幹糧好吃了不知多少。
要說上船後她和其他侍衛不相熟,那些人自诩正規軍,骨子裏有一股傲慢。他們有意無意排擠她,直到親眼看她摸了顆小石子随手一彈就射了只山雀下來。
這還沒完,衆侍衛目瞪口呆,只見她彎腰回收了那枚石頭,随随便便一彈,又射下一只。
一次還能算巧合,可這?到後面他們都麻木了,眼睜睜看着白蟬滿載而歸,而他們連釣個魚都釣不着。當天夜裏,船尾生火烤了鳥,那焦香味直往鼻子裏鑽,侍衛忍了大半夜,實在饞得不行,你推我我推你派了個代表過來,扭扭捏捏跟殿下申請了兩只山雀。
此後還有人被白蟬精妙的技巧折服跑來讨教,白蟬自不會拒絕一心向武之人,他們過了幾招,那人大驚險些當場扔了劍就要拜師。
一來二去,白蟬俨然有取代侍衛長成為大姐頭的趨勢。
不,這麽說也不對,侍衛長本人都倒戈了,一口一個白姐叫着。
話說回來,此時福纨和白蟬兩人對坐在艙內,桌上一鍋昨夜吃剩的水煮魚片重新煮開了,泛着辣椒鮮香的氣味。
福纨算了算,說大約傍晚就能到北浔江渡口,之後便都是陸路。他們快馬先走,貨要稍等幾日。
白蟬聞言放下筷子:“浔江渡口往南順路不遠便是一劍峰。我出來也有些時日,理應去同師父打個招呼。”
福纨想也沒想道:“我同你一起。”她還未将懷疑女帝之事告訴白蟬,一方面是擔心劍宗同陳氏的那些牽連,另一方面她也想親眼看看白蟬的師門到底對她如何,也好做個參考。
白蟬不知道這一節。她只當福纨是想和她一起去見師父,表情柔和了些:“你來也好。”
傍晚時分她們在渡口落了錨。
考慮到前幾次有人劫車,福纨留了一整隊侍衛負責押運錢糧,并幾位官員從旁協理。她自己則要了兩匹快馬,說是和白蟬先往南去。
侍衛長險些給她跪下:“殿下,您千金貴體,萬一有個什麽好歹,屬下全家的腦袋都不夠砍啊!”
福纨道:“唔,可就算帶上你們所有人一起,怕也打不過白蟬吧?”
侍衛長:“……”紮心了。
福纨安撫他:“孤這一路換了便衣,反比大張旗鼓要安全許多。如今南方局勢不明,你們貿然押着糧草過去十分危險,孤先去探一探,如有需要打點的,就提前處理了,也好叫你們走得順當些。”
侍衛長八尺男兒險些感動飙淚:“嗚嗚殿下!”
白蟬眉心微蹙,側身往前走了一步,似有似無地擋着不叫他碰到福纨的裙子。
交代完公事,兩人也不再耽擱,翻身上馬。
南疆風貌和京城大有不同,官道旁連着幾座茶亭看起來許久無人維護,亂七八糟塌了一半,馬蹄踏在坑窪路面上揚起煙塵滾滾。
頭頂枯樹輕晃,頗有種寂寥之感,走了許久也沒遇見其他的行商客人。
她們繼續往南,不多時,便遙遙看見那高聳如雲的一劍鋒。
福纨擡頭看去,不禁驚嘆了一聲,只見峰頂雲纏霧繞,隐隐露出飛檐鬥拱,好似仙人修煉之所。山腳有一處小巧的駐馬亭,她們剛栓了馬,不遠處的山門便吱呀一聲從內打開。
一名小童怯生生探出頭來:“什麽人?”他目光滑過福纨,落在白蟬身上,驀地一亮,“師叔祖!”
福纨:“……”那童子瞧着有七八歲,竟和白蟬差了兩個輩分?
她面露懷疑,忍不住又瞥了眼白蟬,只見這人面如美玉,連半點皺紋都瞧不出,被這麽自然地叫“師叔祖”真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童子神色雀躍,将門完全推開,露出了後方的青石臺階。這山路鋪着青石板,細窄蜿蜒,微微濡濕露水,一直通到目力所不能及的高處。
他放下掃帚,恭敬行了一禮:“見過師叔祖!”然後擡起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白蟬唯一颔首:“師父呢?”
“在的!”他答道,“您來得巧,宗主前幾日剛閉關出來。”他視線又轉向白蟬身後,“師叔祖,請問這位是……”
按宗門規定,外來的客人須得提前幾日奉拜帖才能上山。白蟬掃了一眼,擡手将福纨扯過來,簡短道:“我新收的徒兒。”
童子順着點頭:“原來如……欸???”他表情裂了,“您,您收徒了?”
白蟬沒說話,牽着福纨便往裏走。
天色已晚,她們今夜便打算在一劍峰歇腳。
這山路又長又窄,背陰的幾處石階還生了滑腳青苔,實在是很不好走。白蟬幹脆打橫将福纨抱在懷中。
福纨視線颠倒,低低驚呼一聲,再看頭頂樹蔭濃綠,四下唯有飛鳥桂林的撲翅聲,便放松了些,乖乖靠在她懷裏。
白蟬提氣縱躍,掠過臺階,柔順黑發和白綢發帶被山風吹得往後飄起,當真是翩若驚鴻之姿。
不出半柱香,眼前便出現了一處平臺,只見臺中豎着塊青石碑,上書龍飛鳳舞三個大字“一劍峰”,筆鋒有力,氣勢磅礴。
以此為界,才算正式進了劍宗的地界。後方山林中開始能看見建築、廣場,還有不少田地。
偶有劍宗弟子匆匆路過,看見白蟬便停步行禮,再繼續往前趕。他們收斂的很好,福纨卻還是感覺到了他們好奇目光投向自己。
她有點臉熱,道:“先放我下來。”
白蟬依言照辦,又問她是想先休息,還是先去看看師父他老人家。
福纨想兩人風塵仆仆,就這麽去拜訪長輩實在失禮。她和白蟬一道去了廂房打水淨了手臉,又換了身幹淨衣裳。
她穿上劍宗入門弟子的服飾,同白蟬并肩站在一起,還真有點像師徒了。
等到了大殿門口,福纨有點緊張起來,白蟬看着對師父很是尊重,卻不知她師父會不會讨厭自己。
哎,想也是會讨厭吧,辛辛苦苦教出來的徒弟,才下了趟山就被拐跑了。不好好練武參破劍道,被個狐貍精勾得凡心大動,一心只想戀愛。
福纨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正胡思亂想着,忽然迎出一名弟子,說宗主正在內殿等她們。跨進門檻時,福纨心跳有些加速,忐忑不安地跟着白蟬往裏走。
內殿靜室,開門便見一副潑墨山水圖。騰雲湧霧的一劍峰,半輪紅日掙出雲層,灑下金光萬道。畫功粗狂豪放頗具俠氣,邊角題詩亦清隽。
福纨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便聽一老者朗笑道:“這副‘日滿劍峰圖’小友覺得如何?”
福纨循聲望去,只見蒲團上半躺着位鶴發童顏的老人,他衣衫褴褛邊角的線頭不規矩地垂着,姿态随意,單手支着側腦。
她心中微微一驚,方才她們進門時還未見到這位老者,不知他竟是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那裏。
“這畫氣勢磅礴,意境深遠,晚輩佩服。”
老人擺擺手:“哎,老夫可不愛這些空話,具體好在哪裏,你展開詳細說一說。”
福纨:“……”彩虹屁不夠嗎還要五百字小論文?她無奈,認真将那畫重看了一遍,這回卻看出了幾分驚心。
那翠意盎然的山峰,細看之下,卻很像一柄肅殺巨劍懸于天地之間,挾卷着撲面而來極兇悍的戾氣。
日滿劍峰……說是日滿劍鋒也可。
福纨将這想法轉述了。老人立刻眼前發亮,一骨碌從蒲團上跳起來,連說了三個好字。他相見恨晚道:“縱觀宗門上下,這幅畫也只有小友你能讀懂,你我可真是知己啊!”
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吓了福纨一大跳。他搓手原地走了幾步,猶嫌不足,竟想來拽福纨的手。
白蟬一把将她拉到身後,無奈道:“師父。”
福纨:“?”等等,師父?她打死也不信古板像石頭的白蟬竟有這麽一個老頑童不正經的師父。
老人不言,巧妙旋身,伸指輕飄飄往白蟬格擋的手臂點去,白蟬應聲變招,錯開他的手指。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已變了好幾招,最後對了一掌,白蟬微微後退半步。
老人收勢,笑道:“阿蟬,你內息運行不暢,心有雜念吶。”他頓了頓,“可是因為你這徒弟?”他含笑說話時如沐春風,此刻收斂了表情,整個人就顯出如劍般鋒利的磅礴氣勢,仿佛和背後那副肅殺的山水畫重合了。
白蟬擋在福纨面前,手按劍柄與他對峙。福纨仰頭,能看出她脊背筆挺,肌肉繃得很緊,整個兒蓄勢待發。
許久,老人放松下來,撫了胡須道:“罷了罷了,老夫都這把年紀,難道還管死你不成?你這小徒弟我倒很中意,膽色不錯,審美也好。你不要就讓給我,正好給你當師妹。”
福纨心中腹诽,有什麽審美,不就是會吹你彩虹屁嗎?
白蟬将她往自己身邊扯了一點,清清冷冷地:“不勞您挂心。”
老人挑眉,意有所指地問她:“當真想好了?”
白蟬點頭,淡道:“我劍當如我心,自不會為些小事而折。”她眼神清澈明亮,映着殿內燃的燭火,本如深潭清冷的雙眸中,頭一回有了少年似的鮮活氣。
宗主負手立于堂中,打量了兩人一會兒,點頭道:“不錯。我派劍道講究心無雜念,無情道雖好,可若為‘無情’二字所困,反不如灑脫放手一搏。你年紀輕輕,能參破這點已很不錯。”
“只是,你既選了自己的道,為師便不再能教導你了,只盼你日後縱使歷經艱難,也不要忘了此刻的本心。”
他說話用了內力,聲若洪鐘,似能将話語深深刻進聽者腦海之中。
白蟬單膝跪下,恭聲道:“徒兒謹記于心。”
宗主笑了:“好孩子,去吧。”
二人拜別了宗主,等走出大殿,福纨忍不住問白蟬,宗主所言究竟是何意。
白蟬停步回身,擡手理了理她的鬓發:“不是什麽要擔心的事。他也很喜歡你。”
這個“也”字用得就很耐人尋味,福纨脫口而出:“那你呢,你也喜歡我嗎?”
白蟬默了片刻,薄唇忽然漾開了一抹清淺的笑。
——那樣溫熱,那樣鮮活,冷漠眉眼也跟着生動起來,如元宵夜裏她送的那盞燈,迎風烈烈地燒起來,直燒得福纨心中滾燙。
手被執起,福纨能清晰地數出對方的脈搏,和自己一樣激烈地跳動着。
白蟬淡道:“自然是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