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花燈
林如晖緊緊盯着福纨,好似要從她臉上找出細微的情緒變化。
半晌,她才開口将當年之事細細說來:“中宮失德,皇後大逆不道,竟同女官私奔出宮,當時奉命領兵追捕的,便是定遠侯。”
私奔?福纨一時沒反應過來,甚至覺得有點好笑,誰會放着好好皇後不做私奔出宮?
偏陳氏還真就這麽幹了。林如晖道:“這幾日我翻看大理寺封存的絕密卷宗,終于找到了這樁舊案,陳皇後帶女官私逃出宮,于岷河渡口被羽林軍截獲。”
“她……為什麽?”話一出口,福纨便知自己問了傻話。
——陳氏本就是那樣膽大妄為的人,說到底,她與自己十分相似,只要想要就必須得手。
她輕聲道:“後來呢?”
林如晖:“定遠侯将兩人押回京城,按着宮規,本應秘密處死那女官,皇上卻反其道而行之。他臨幸了春女,封她為柔妃,将人困在宮中與皇後朝夕相對,日日提醒她曾犯下的錯誤。”
福纨攥緊拳頭。
林如晖看她:“您還覺得,皇後沒有動機嗎?”
屠盡定遠侯全族,只留下一孤女,再以救命恩人的名義,重新将她推入深淵。若說做這一切是為了報複,便很能說得通了。
福纨閉了閉眼,啞聲道:“你方才說,白蟬動了情會如何?”
林如晖淡道:“輕則內功俱廢,重則走火入魔。”
***
天街燈火熙攘,元宵慶典正值熱鬧時,道旁有手藝人擺出攤位,挂着元宵燈籠争奇鬥豔。
蠟紙紮出小兔、蓮花、小魚兒,新奇極了,福纨卻視若罔聞,悶頭随着人流往前擠。
幾個平民小孩從她身旁嘻嘻哈哈跑過,斜戴着木頭面具,手中舉了糖葫蘆和點心。福纨掃了眼那紅澄澄的山楂果,一時晃了神,直到撞了人才反應過來。
她擡頭。來人一襲白衣,如雲青絲挽了個簡單發髻,面上擋着一張猙獰的修羅面具,鬓邊漏兩縷碎發随夜風輕晃。
饒是遮着臉,福纨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來。
白蟬。這兩個字在她嘴邊滾了幾滾,又咽回去。
福纨含糊了聲“抱歉”就想溜過去,卻被攔住了。
白蟬五指張開覆住那張面具。她手生得漂亮,手背玉白,清晰的骨骼線條起伏,淡青色的經絡微微凸起,有種力量感。
她摘下了面具,道:“殿下,是我。”
福纨想我當然知道是你,正因為是你,才想避開來。
無數紙燈籠被風吹得旋轉,燈影交錯,好似在白蟬身上籠了層弧光。
福纨下意識往她走了一步,回過神來,穩了心神道:“我……要回宮去了。”
白蟬道:“今日她召我進宮,事發突然,沒能提前告訴你,抱歉。”
“……我沒在意這個。”
白蟬偏頭:“可你生氣了。”
福纨轉開臉,沒什麽底氣地:“沒,沒有啊。”忽然,只覺眉心一涼,卻是白蟬輕輕戳了一下。
“眉頭皺得緊,還說沒有生氣。”她淡淡道,“方才你離席,我便想來找你,不熟悉宮中的路跟丢了。”
福纨偷瞧了她一眼,有些拿不準她在想什麽。
聽了林如晖的那一番話,她算是知道白蟬為什麽總避着自己。好不容易想通了此事,卻有了新煩惱——她不懂這人為何突然轉了性,又跑來撩撥自己?就不怕一個鬧過火內功全廢麽?
福纨實在忍不住,幹脆問出了口。
白蟬似有些驚訝:“你哪裏知道的這些?”
福纨心說你還有空關注這些,又催問了一遍:“所以是不是真的?”
白蟬沒回答,單手按住腰間的佩劍。福纨一顆心緊張得都快跳出胸口,等了許久,忽覺眼前一黑,卻是白蟬将那面具蓋上了她的眼睛。
隔着面具,白蟬親了親她的額頭。這一吻十分清淡,落在眉心,像短暫地停了一只蝴蝶。
她倆差了半個頭,旁人還以為是親姊妹之間親昵,并不覺奇怪,頂多只因白蟬那張過分漂亮的臉多瞅了她們兩眼。
白蟬直起身,替她戴正面具,淡淡道:“無論怎樣,這都是我的決定,殿下不必挂懷。”
福纨心跳如雷。
——這算什麽?她算是……回應了嗎?
白蟬卻未再多做解釋。她牽起她,往天街最熱鬧處行去。
高挑美豔的白衣女子扯着個瘦伶伶的小姑娘,一前一後地走,路人紛紛扭頭看過來,目光在碰到白蟬時怔愣一會兒,又掃向她身後的人——想那白衣女子生得如此标致,她“妹妹”定也不會差,只可惜戴了兇神惡煞的面具,瞧不見佳人顏色。
福纨并不知有這麽多人在偷瞧她,整個晚上,她都暈乎乎的,像踏在雲端裏,注意力全集中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微涼,有些繭子,很穩也很用力,白蟬怕擔心丢了她似的,不時收緊點力道。
她們逛了很長一段路,中途還停下來買了一盞燈。
擺攤的小販慣會做生意,含笑迎來:“這位姑娘,看您家小妹如此乖巧,不挑一盞燈送她嗎?”
白蟬挑起眼皮看他:“小妹?”
她眉眼輪廓極美,卻架不住氣勢冰冷鋒利,看得那小販先是一晃神,緊跟就忙着賠罪:“姑,姑娘,可是小的說錯了?”
白蟬回眸瞥了眼低頭的福纨,輕唔了一聲,轉頭去看那些燈:“這燈怎麽賣?”
小販大喜,當即取來竹杆挑下幾只賣得最好的款式一字排開。
白蟬仔細瞧了一會兒,又回身道:“喜歡哪個?”
元宵燈籠向來都是青年們買給心儀女子來讨歡心的,福纨想到這遭,面具底下的臉有些發熱,哪裏還顧得上什麽花樣款式。她随手點了一只兔子:“這,這個。”
白蟬沖那小販颔首,掏出錢袋來付了款。
小販三兩下串好提燈的青竹竿,湊近燈籠點燃了蠟燭,又幫她們固定好,這才交到白蟬手裏。
白蟬淡淡:“有勞。”說完将燈籠遞與福纨。
福纨呆呆地提着這一只兔子燈。兔子是紙糊的,紙面用鳳仙花汁染了淡淡的粉,兔眼睛拿兩顆紅珠子綴了,瞅着很是可愛。
她個子瘦小,配上胖嘟嘟的兔子,頗有幾分稚趣。
白蟬似乎很滿意,幾不可見地勾唇笑了一下。
笑意清淺,福纨擡頭看她時,已如夜風消散無蹤。
那天夜裏,她們将整條天街從頭逛到了尾,福纨連着好幾日都沒緩過來,閉上眼總是滿街的灼灼燈火,還有牽着她的那一只手。
等她終于将腦袋裏的旖旎踢出去,已到了正月末。
當初林如晖列舉的許多證據,全都指向女帝。但福纨始終抱着一絲懷疑,她直覺事情沒那麽簡單,幕後黑手或許另有其人。
即便如此,放任白蟬繼續留在女帝身邊還是十分危險。從年前到現在,京中氛圍愈加緊張,加之白蟬身份特殊,很容易成為旁人中傷的弱點。
——她武藝高強不假,只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福纨思前想後許久,總算想到了一個穩妥的主意。就這主意,險些驚掉了衆臣的下巴。
此事還要從南疆大旱講起,近一個月,朝中為了這事可謂是争吵不休。各方勢力都想從中撈一杯羹,可等輪到要幹實事了,誰都不肯上趕着擔責任。
一直拖到朝中下發的糧款都已準備妥當了,竟還是選不出一個像樣的欽差大臣。
衆人都知道這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幹得好撈不到啥褒獎,萬一幹砸了,降職還算小事,一個不小心被南疆災民直接掄鋤頭砸死也不是沒可能。
再說這赈災的錢糧,朝廷發的那些哪裏管夠,等到了當地,還要問富商鄉紳去募捐。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得罪人的苦差,空有個“欽差”大人的名號,幹的卻是苦力活。
朝臣全是老狐貍,互相吹捧戴高帽,車轱辘來回踢皮球,誰都不願接這差事。
女帝忍了他們好幾日,已經快到爆發邊緣,朝臣們也着急,想着趕緊找個倒黴鬼大家也好安心,就在這檔口,帝姬忽然站出來,自請去南疆赈災。
衆人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再聽一遍,沒錯,那病歪歪的帝姬殿下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訴大家,她要去。
至于理由,她胡扯了一通什麽孤不忍看百姓受苦雲雲,衆臣全沒聽進去。他們喜形于色,恨不得拍着大腿誇她。
妙啊!太妙了!簡直妙極!
只有女帝面色有些不虞。
但底下的朝臣是何等人精,送上門的冤大頭還能給她放跑了?立刻一頂頂高帽子疊上去,大意是誇帝姬人美心善心系天下深明大義,只恨不能将人捧到天上去,不給她留任何反悔的機會。
福纨并不理會他們,只擡頭去看上頭坐着的那位。
“陛下,兒臣唯有一個請求。”
女帝不動聲色地擡了擡手指,示意她說。
福纨道:“此去南疆困難重重,兒臣鬥膽,想問您讨一位得力的侍衛。”
她沒指明,可也沒必要說——以女帝的本事,怎麽可能不知道她要的是誰。
女帝沒什麽表情,只問她:“你想好了?”
福纨應聲,長長叩首下去,跟着她身後,大臣呼啦啦跪了一片,齊齊盛贊帝姬美德。
殿內靜得能聽見飛鳥從檐下撲翅而過的輕響,過了許久,久到福纨恍惚以為對方已經離開。
女帝冷淡的聲音響起來:“想去便去吧。”
福纨驀地揚起臉,不敢相信對方竟這樣輕易答應了自己的請求。可女帝并未看她,徑自站起身,由女官牽着往後殿更衣。
諸位臣子紛紛圍攏上來,福纨壓根沒聽進去他們那些虛情假意的誇贊。她爬起來還有些茫然,按理說自己懷着“皇嗣”,無論如何也不該出宮去受車馬勞頓之苦。
可瞧女帝的态度,似乎毫不在意這件事。
福纨微微皺眉。她會不會……已經知道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