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柔妃
蕭太傅很不情願多提柔妃的事,福纨幾番追問,方多說了幾句。他提起福纨與春女長得并不像,只有一把嗓子有些許相似。
他道:“柔妃本是宮中女官,頗得皇後賞識。臣在家時總聽她一臉仰慕提起皇後之事,後來才知,她竟同皇後有了私情。”
福纨聽了,只覺得驚訝:“女官?若她與皇後是一雙有情人,又為何會成了柔妃?”
——且柔妃誕下皇嗣,不就坐實了她與皇帝有過夫妻之實?
蕭太傅冷言道:“呵,許是皇後為了留她在宮中使出的伎倆也說不定。”
他對如今稱帝的陳皇後似乎多有偏見,福纨不便多問,只将疑問壓回了心底。
她想起另一件事:“既然你知道,那想必林相也知曉此事?”
蕭冉沉默片刻,點了頭。
福纨微微咬緊了牙關,擡手按住他的肩膀,逼問道:“那他選楚衡則進宮,又是何意?”她見蕭太傅垂頭不語,語氣愈加嚴厲,“孤問你話,你為何不答?”
蕭太傅別過臉,含糊道:“殿下……”
吱呀。房門被人一把推開。
福纨回頭,卻見那門檻外站着臉色沉沉的林如晖。她立在陰影裏,緩緩收回推門的左手,一身鵝黃長裙,白狐領薄披風,腰間懸着枚紅繩玉佩。
本都是活潑的顏色,昏暗燭光一跳,卻襯出了陰沉。
林如晖淡道:“太傅大人,這兒沒您的事兒了。”
福纨松開蕭太傅,站直身體,抿唇看向她。
只見林如晖那雙狐貍眼一挑:“殿下,我們談談?”
室內寂靜,唯餘燈花輕爆。蕭太傅猶豫片刻,退了出去,順手替她們掩了門。
聽得廊下腳步聲走遠了,林如晖似想開口解釋,卻被福纨打斷:“你只需告訴我,楚衡則同柔妃相似一事,你知不知情?”
林如晖抿唇,半晌:“知情。”
“林府當初挑中她進宮,也是因為她樣貌酷似早亡的柔妃——甚至比我更像,是不是?”
“……是。”
“呵,若女帝當真‘看中’她,又該如何?”
林如晖停頓許久,細細收束于眼尾的睫毛一掃,又一掃,将玲珑心思盡數收攏于那片陰影之中,叫人再瞧不出半點動搖。
許久,她擡眸看向福纨,甚至笑了一笑:“自然是……該如何,就如何。”
福纨:“你——”
與此同時,木門外忽地一聲輕響。
林如晖似有所感,側頭看去,玩世不恭的表情驟然一變。她急急兩步,拉開門臼,喝住正要倉皇逃走的女子:“站住!”
那黑影果然頓住腳步,慢慢轉過臉來——一如既往沉悶的冰山臉,看不出究竟是歡喜,是憤怒,或是悲哀。
林如晖心中卻一跳,泛起說不清的煩躁。
楚衡則意識到自己還提着替她買的食盒,無措地往背後藏了藏。
福纨跟着出了門,見這番場景,也是微微一愣,只聽林如晖冷冷開口:“你來做什麽?”
楚衡則喉頭輕滾:“買了東西,給您送來。”
“都聽見了?”
“……”
北風吹動廊下喜慶的燈籠,轉出無數個影子,三人一時無言對峙。
半晌,楚衡則垂眸,輕聲道:“那年林大人救了我性命,又讓我扮作乞兒混進京城流民之中,只待陛下出宮便擠上去行乞。我原本想不明白他的用意,如今好像有點明白了。”
林如晖唇抿成一線,沒說話。
楚衡則看向她:“我不是故意要偷聽。我不如您聰明,也想不通那些大道理,只知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林大人救了我一命,我自當回報。您……不必挂懷,旁的這些事,我知道或不知道,都無關緊要的。”
林如晖聽她反複地提起報恩,愈發莫名煩躁,勾起一個刻薄的笑:“他救了你一命,所以無論讓你做什麽事,你都肯了?”
“……”
“什麽都肯……什麽都肯?哪怕讓你去陪禦座上的那一位?說話啊。”
楚衡則一顫,別過臉。
林如晖邁上前一步。她雖矮了楚衡則半個頭,氣勢卻驚人,擡手便握住對方的下颌強迫她看向自己。
“不許看別處。”她啞聲命令。
楚衡則眼睫顫了顫,依言與她對視了,又像被燙到似的閉上眼睛。
林如晖冷笑:“你倒是将性命看得貴重,救你一命,就甘心像狗一樣來還,嗯?”她甩開手,冷漠道,“只可惜,這麽寶貴的一條命,卻叫你活得下賤。”
楚衡則一瞬間咬緊了牙關。
她猛地轉回來盯着林如晖,一字一頓道:“您說得對,我就是下賤。”
那一霎,林如晖漂亮的面孔幾乎扭曲了。她心頭無名火起,沿脊椎一路沖上天靈蓋,燒得她腦中的弦蹦地斷了。
她冷笑道:“是啊,下賤一點算什麽?跟了女帝,要什麽榮華富貴沒有?楚衡則,你早就巴不得貼上去是不是?”
福纨皺了皺眉,剛想上前制止,卻見林如晖動作一僵。
——楚衡則直挺挺跪了下來。
她跪在堅硬冰冷的石磚上,擡起眼睛。
這一眼那樣木然,木然深處卻又藏了濃重的絕望,就好像死灰底下的火星,一聳一聳地跳動着,随時都能燒起來。
福纨只看一眼便覺得刺痛,卻不知林如晖心中作何感想。
楚衡則咬了咬牙,嗓音發緊:“從來……從來我都是您身邊的一條狗,您開心就哄兩句,不開心了一腳踢開也罷。是人總要生出奢念,狗不會,哪怕被送了人,傷心叫喚兩天也就罷了。我情願我是條狗,如此便不會難過,您卻偏要我當人,為什麽?明明是您!是您幾次三番将我當禮物送給旁人,為什麽?”
記憶裏,她從未說過這樣多的話,每一個字都清晰,都迫切。
林如晖踉跄退了半步,有點喘不過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道:“我何曾當你是……”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個字,好像會燙着嘴。
許久,林如晖苦笑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從不曾那樣看你。這些年,縱使你不在林府,可我待你之心,你當真不知?”
楚衡則表情松動了一些。
林如晖緩了緩,又道:“當初我是真的以為,父親選中你只是巧合。等後來知道了前因,你已在宮中陷得太深,即使我也不能保你全身而退。”
她努力勾起唇角,露出個有點扭曲的笑,伸手向她:“別怕我,衡則。別怕,告訴我,你不肯的,對不對?你同我生氣,是氣我沒有救你,其實你不肯留在宮中的,是不是?”
楚衡則仰頭看向她,沒有接她的手。半晌,她垂眸,輕一點頭。
林如晖語氣輕快了不少:“我就知道。衡則,你不會那樣對我。你真好,先前是我錯了,你還氣不氣?”
楚衡則低着頭,沒言語。
林如晖并不在意。她将視線投向夜空,好似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裏,喃喃道,“衡則,你知道嗎,我很想殺了那個人。她死了,你就能回到我這裏。只要她死了,只要她死……”
她是喃喃自語,卻叫福纨心中一陣發寒。
“這些話,你在這兒說說便罷,莫要讓旁人聽了去。”
林如晖回過神。她勾着淺笑,從眼尾掃了福纨一眼,懶懶道:“怕什麽?殿下,還記得那日你問我,知不知道那藥發木偶被人動了手腳。”
福纨心中一跳,升起種不祥的預感。
林如晖笑得暢快,連狐貍眼都很享受似的眯起來:“哈,我自是知情的。只可惜沒能将她炸個粉身碎骨,啊,實在可惜。”
福纨眉頭緊鎖,只覺得額頭一下下跳的疼:“那可是謀逆!”
“謀逆?怎麽能叫謀逆?”她認認真真反駁,“女帝德不配位,底下的人蠢蠢欲動,卻都是些有賊心沒賊膽的廢物。我不過是暗中推了把手。”
“你瘋了?如此說來,那毒殺劉訓之事——”
林如晖露出個耐人尋味的笑:“不,我若要他閉嘴,不至于會驚動了您。”輕薄的披風被夜風吹得微微鼓起,她眼底的笑意像盛放惡意的罂粟,她道:“殺人者用的是鸩毒,我提醒過您的。”
她說過……鸩毒是宮中慣用伎倆。
女帝?福纨第一反應是林如晖在胡亂攀咬——女帝無緣無故的,為何要毒殺劉監正?說不通啊。
林如晖涼涼地:“陛下想要掩埋的,興許是‘那樁舊事’呢?”
那樁事?
兩人對視一眼,林如晖比了個口型。
……定遠侯。
福纨指尖捏緊了,大拇指無意識地摳進食指關節的皮膚。
爆炸,毒殺,寶圖。無論她調查什麽,總會回歸到十六年前的謀逆案,就好像陷入了一個永無止境的怪圈。
福纨知道,一個小陰謀的誕生,通常要用更多、更惡毒的陰謀來掩藏,在這陰謀的輪回之中,惡意會像雪球般越滾越大,直至最後雪崩坍塌,将整個京城埋葬于一場茫茫白雪。
可女帝,不,十六年前她還只是皇後,她沒有理由也沒有動機,為何要出手對付一個勢微的定遠侯府?
林如晖眼波一轉,道:“柔妃難産而死,皇後思念故人。倘若她聽聞,有一張龍脈圖中,藏着逆轉生死的秘密,你說,她會願意一試嗎?”
福纨只覺得荒唐,換做別人或許會急病亂投醫,可是陳家也有一張世代相傳的龍脈圖,女帝不至于被幾句匪夷所思的傳聞所迷惑,更不會冒大風險屠盡定遠侯滿門,只為了取一張似是而非的寶圖。
且她記得,白蟬逃離京城後,隐姓埋名,拜師于一劍峰。劍宗同陳氏一族有舊,若幕後黑手是皇後,她既已經屠了定遠侯全族,為何斬草不除根,反而護住了定遠侯唯一的血脈?
福纨皺眉:“此事不能妄斷。”
林如晖輕笑一聲:“殿下,您還不肯信麽?”
福纨擡眼看她:“你迫切想讓我相信,不也是存了私心?”
“是。”林如晖爽快承認了,“我就是想要她死。可殿下啊,您不會還以為,女帝不知道你和姓白的那點事?唔,是她沒錯吧,我們一直在找的定遠侯小侯女?”
福纨沒說話,默認了。
“陛下看破卻不說破,甚至縱容您去接近那人,您覺得是個什麽意思?”
福纨驀地感到浮躁:“你想說什麽直說便是!”
“那位白姑娘,修的是無情道。”林如晖唇角勾了抹諷刺的笑,“她動了情會如何,您知道嗎?”
福纨臉色終于有了些微變化。
林如晖贊嘆:“即使我厭惡陛下,也不得不誇一句好手段,竟醞釀了這樣一出長久的複仇。”
“對了,殿下,您還不知道吧,當年柔妃何以成了柔妃?”她含笑道,“我設計假死,引你進大理寺,便是為了查這一樁舊案。”
廊下回旋的風好像突然大了些,簌簌卷着枯枝往屋檐上撞,猙獰參差的樹影如一只只掙紮的手掌,簇擁着去攀撓石廊中孤單單三個人影。
一直沉默的楚衡則眼皮一跳,突然膝行幾步,扯住林如晖的裙子求她:“別說了!”
福纨視線在她倆之間打了個轉,冷冷笑了:“孤還有什麽聽不得的?你讓她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