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春女【二更】
福纨還在發愣。
聽見白蟬的聲音,她打了個激靈反應過來,上前一步想拽住對方。她心中歡喜,又有點心慌:“我,我跟他不熟,此人是——”
宋賀蘭被白蟬一腳踩在地上,只覺像壓了一塊大石在胸口,憋得他眼冒金星,連動彈也不能。
饒是如此,此人還不老實。他活二十年都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待緩過了一口氣,怒罵道:“呸,打聽打聽爺是誰,哪裏來的賤婢敢跟爺動手,活膩了不成?老子他娘的誅你九——”
又是“砰”的一聲巨響,白蟬直接将人踹到了牆邊。宋賀蘭翻滾三周半,在磚牆上撞了個結結實實,頓時鼻血長流。
白蟬慢條斯理地走過去,伸腳将他灰頭土臉的一張面孔撥正。
她垂眸道:“你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宋賀蘭牙齒都給踢斷了幾顆,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嗯?”
她作勢又要動手,宋賀蘭何曾遇見過這等瘟神,當即魂飛魄散,忙哭喪着臉道:“大俠饒命!嗚……大俠饒命!是小的有眼無珠沖撞了殿下……”
白蟬冷冷地:“你哪只手碰了她?”
宋賀蘭抖如篩糠:“這,這……”他餘光瞥見福纨,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拼命扭頭,“殿下!殿下救我!我是你堂哥啊——”
福纨走到近前,見他一臉紅紅白白的慘狀,嫌惡地又往後站了點。她捂着鼻子,對白蟬道:“唔,這位是賢親王府的二公子。”
那又如何?白蟬挑眉。
“你若揍他——”
宋賀蘭眼中迸發出希望之色,卻聽福纨涼涼地說,“可挑些瞧不出痕跡的地方打。”
白蟬看着她,又重複了一遍:“他哪只手碰了你?”
宋賀蘭這才反應過來,對方這是真想砍他的手。他驚恐道:“你,你不能……”
福纨上前一步蹲下,笑着看他:“賀蘭小世子,這位姑娘的劍可快得很,你若不想缺胳膊斷腿,便聽孤一句勸。”
宋賀蘭快吓瘋了,點頭如搗蒜。
福纨道:“第一個問題,你身上這傷,是怎麽來的?”
“是她……”宋賀蘭下意識看向白蟬,旋即縮起脖子,唯唯諾諾道,“是,是我自己喝多了酒,不當心摔的。”
福纨:“第二個問題,誰告訴你,孤在這宮裏?”
“這……”宋賀蘭還在猶豫,卻見白蟬拇指一彈,挑開了劍鋒。他慌忙大聲道:“是,是宋閣老!是他說的!他還教我遣開宮女,能同您搞好關系是最好,若不能,搞出些有的沒的傳言也行。”
“唔,”福纨笑眯眯的,“最後一個問題,你今夜見過什麽人嗎?”
宋賀蘭一愣,随即意識到這是送命題,拼盡全力搖頭,就差沒把嘴縫上以表忠心。
福纨擡頭,淡淡地:“你聽見他說的了。現在怎麽辦,殺了嗎?”話音未落,受不了刺激的宋賀蘭翻了個白眼,已然厥了過去。
白蟬嫌棄地松開他:“不必。”
“萬一他出去亂講呢?”
白蟬搖搖頭:“無妨,其實我今日進宮——”她看了眼福纨:“倒是你,你還好嗎?”
福纨沒回答,偏頭瞅了她一會兒:“你方才……生氣了。”她說得很肯定,眼神在月光下微微發亮。
白蟬別過臉:“啧,你都說了不喜歡他,他還那樣胡來。我雖……卻也答應過要護你周全。”
福纨眼睛亮晶晶的:“你确實生氣了。”
白蟬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沒承認也沒否認。
***
不多時,福纨回到宮宴。她正盤算着若世子鬧起來該怎麽辦,忽然聽見上頭起了騷動,她順着衆人視線瞧去,呼吸微微一窒。
千算萬算,她卻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遇見她。
只見女帝含着笑招呼一女子進來。
這女子一襲白衣勝雪,身量修長勁瘦,腰間配着劍,這一切都不是她引人驚嘆的原因。
是她那張臉——鳳眼微挑,直鼻薄唇,顧盼間淚痣輕晃,糅雜了脆弱又豔麗的美感。這張面孔,饒是福纨已經看過無數遍,也不由驚豔,更別提在座的朝臣們了。
熙攘的殿內驟然一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定在她身上。
白蟬對那些視線視而不見,徑自走到殿前,單膝下跪:“白某拜見陛下。”
女帝輕笑:“免禮,賜座。”
立刻有宮人擺好坐席請她入座,白蟬毫不客氣地坐下,衆人這才回過神來,忍不住暗自猜測起她的身份。
此人并不是正經的侍衛,卻能在禦前佩劍行走,喜怒不定的女帝對她似乎很是縱容,且同時,她還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美人。
衆人嘴上不敢八卦,心底各種桃色猜想已經炸了鍋——大家沒見識過她的劍,只見識了她的樣貌,有這樣的想法也不算奇怪。
福纨心中也很驚訝。她早就知道白蟬為大司馬辦事,卻不知女帝竟會這樣大大方方地将她引入宮中。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心中腹诽,想這人出場就出場,非要選在元宵夜宴這一天高調亮相,又不知勾了多少人的魂兒去。
幾乎同時,倒黴催的小王爺也叫人扶着進來了。
衆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從白蟬處轉到了他身上——美人好看歸好看,以後卻能經常見到,被揍成豬頭的賀蘭小王爺可不多見。
可憐宋賀蘭兩只眼睛都腫着,迷迷瞪瞪,好不容易搜尋到上首坐着的福纨,立刻咧開嘴想要告狀。他能想到的罪名可太豐富了——帝姬宮中私會匪人,被撞破後,還夥同奸人毆打皇室宗親。
話還沒出口呢,他視線一劃,掃到旁邊淡然坐着的白蟬,險些一個沒站穩摔了。
等……等等,這是什麽情況?他不過是出去溜達了一圈,那兇殘的“奸人”怎麽就坐到女帝身旁去了?不對,莫非這女人方才就在那裏,而是他記錯了?
凡是京城叫得上名兒的貴女他都知道個大概,卻從未見過這號人物!不是,她到底是誰啊?
宋賀蘭一時被震住了,不敢胡亂講話。
他不說話,他親娘卻坐不住了,着急忙慌地站起來:“蘭兒?蘭兒這是怎麽了?”好端端一個玉樹臨風的兒子出門去,變成一個豬頭回來不說,看模樣好像還吓傻了,這可怎麽得了!
福纨飲了口茶水,施施然看去,只見下頭亂作一團。
賢親王妃摟着兒子,險些沒忍住要飙淚,宋閣老臉色同樣很難看。注意到她的視線,宋閣老忽地擡頭望來,眼中閃動着怨毒之色。
福纨唇角勾了抹幾不可見的笑意,沖他舉杯示意。
宋閣老按捺不住,險些當場摔了席面站起來理論。
女帝皺眉:“到底發生了何事?”
殿內絲竹停了,樂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賢親王妃抹一把眼淚,推推兒子:“你說呀,究竟是誰害得你這樣?陛下正聽着,定會為你做主的。”
這下,朝臣們酒也不喝了,天也不聊了,全都好奇地望向門口。
宋賀蘭只覺整個人都臊得慌,恨不能地上立刻裂開一條口子叫他鑽進去。他喏喏半天,道:“母妃,是兒臣自己不當心。”
“摔了?摔哪兒能摔成這樣!”賢親王妃急了,“這鼻梁唇角的淤青,哪裏能撞得出來,分明就是有人——”
“娘!”宋賀蘭提高聲音打斷她,臉漲得通紅,“我說了,就是我不小心摔的!”
賢親王妃還想說些什麽,卻被自己的丈夫打斷。
賢親王也算聰明人,此時已看出有些問題。他招呼兒子過來落座,起身給衆人賠了個不是,讓大家繼續吃喝,回頭又安慰王妃不要過度擔心,先讓兒子好好休息一會兒,等回家再慢慢說。
既然正主堅稱是摔的,女帝也懶得多過問,只請了個太醫過來随意瞧了瞧,确定沒有致命傷便允了賢親王一家提前退席。
福纨并未太注意這一家人,她只顧着望不遠處的白蟬,那人坐得筆直,膝上橫着那柄長劍,垂眸盯着眼前的一杯酒不知在想些什麽。
憑她的本事,一定早就知道福纨在肆無忌憚地盯着她瞧,卻偏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福纨心中五味陳雜,她本來擔心白蟬若直直看向自己,恐會叫別人瞧出些什麽,可眼下,白蟬當真一眼也不看她,她卻又有些吃味。
她賭氣似的收回視線,起身對女帝拱了拱手,推說自己身體不适,也要提前離席。
近來女帝對她很是縱容,沒說什麽便允了。
福纨獨自走出長樂宮,聽身後匆匆步履聲。她懷着希冀扭頭一看,又失望了一回——不是她想的那個人,卻是蕭太傅。
蕭太傅四下一環顧,低聲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見他神色凝重,福纨壓下心底的煩躁問他出了什麽事。
他搖搖頭,只示意福纨先跟着自己來。
福纨随他一路出了宮,又乘小轎攆趕到了太傅府。一路上,蕭太傅都未多說話,只行色匆匆地趕路。福纨皺眉:“這麽急……莫非林小姐出事了?”
“不,不是,”蕭太傅抹了把汗,“是另一樁事。”
待進了房門,他遣退左右,從櫃中取出一卷黃紙遞與福纨。福纨展開一看,卻見是自己從甘泉宮中得來的仕女圖。
畫中,與楚衡則容貌肖似的女子含着淡笑,目光溫柔似水。
蕭太傅道:“那日您留下了這幅畫,臣鬥膽,替您收了起來。”他頓了頓,猶豫道,“殿下,這幅畫,您是從何得來?”
福纨合上畫卷,瞥了他一眼。
“倒也不是什麽別的,只是這畫中之人……”
福纨直直望着他:“孤心中有數,蕭太傅,你不必瞞着。”
蕭冉神色起了些微變化:“您都知道了?”
福纨不說話,只将他斜睨着。
蕭冉咬牙:“是,這确實是柔妃——您的生母柔妃。女帝曾下了令,宮中不許留任何她的畫像。呵,她以為憑這就能瞞過天下人的眼睛,怎麽可能?”
福纨心中懷疑得到證實,整個人都繃緊了,喉頭微微滾動。她并不肯就此放過蕭太傅,反而逼上前一步,輕聲道:“孤還聽聞……女帝與柔妃有私,是真的嗎?”
蕭太傅神色猛地一白,旋即變幻不定,流露出掙紮之色。他唇角緊抿,似乎很不願意承認,過了許久,才洩氣似的一點頭。
“我勸過她的,”他搖頭,“我勸過她。只是她不肯聽我的。她總說那個人對她很好,可如今呢?那個人還在禦座上高坐着,她卻成了一抔黃土。”
福纨默了一瞬,問:“那柔妃……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蕭太傅停頓許久,方道:“很好的人。或許您不知道,她曾是我庶妹,閨名喚作‘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