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輕薄【一更】
隔幾日福纨去太傅府時,懷中揣着那份詳細的驗屍報告,醉娘寫得仔細,尾末還蓋了大理寺仵作印。
剛進門,便聽得身後一陣風聲。福纨吓了一跳,回頭只見那白衣女子輕巧落了地,好像一早就在牆上等她似的。
她慌亂間低低“唔”了一聲。誰知這聲剛出來,她就看見白蟬如玉似的一張面孔爬上了微紅。
福纨:“你……白姑娘?”
白蟬輕咳一聲,示意她先走。
兩人一前一後往太傅府中走去,不多時,福纨忽聽她道:“你肩上是什麽東西?”
“什麽?”
福纨覺得脖子微微一涼,卻是白蟬的手指,輕輕拉開衣領,碰上了她肩膀靠近側頸的位置。
白蟬:“你這兒,怎麽了?”
福纨自己看不見,只得問她到底是什麽東西。白蟬眯眼看了一會兒,手指上下輕撫,福纨覺得有些癢,強忍着沒有哼哼出聲,嘴硬道:“白姑娘,你再這樣弄,我可要喊了啊!”
“喊什麽?”白蟬停了手,露出幾分困惑。
福纨捂住脖子:“你先前避着我,也不肯說喜歡我,現在又要動手動腳輕薄我,這可不行!”
白蟬無奈,自知說不過她,只得橫了她一眼。
她眼睛生得美,這一眼橫過來便像是秋水橫波,叫人心裏一蕩。
福纨也是一陣迷迷瞪瞪,好不容易穩住了,才道:“你看,我雖喜歡你,卻不是沒有原則的人。你若也喜歡我,自然想怎麽弄都不過分,可誰讓你不肯說呢?”
“什麽輕薄,我不過是——”白蟬抿唇,“不過是看你肩上有古怪。”
福纨挑眉:“那上回地宮中,你強按着我親,也是因為我唇上有古怪麽?”
白蟬噎住了。這還是那日之後兩人初次談起這個問題。她有些心虛,轉開眼:“我,我也并非不喜……”
話說一半,卻聽得院中一聲輕響。兩人回頭,只見蕭太傅瞠目結舌,正呆呆将她倆望着。
福纨幹咳一聲:“嘶,蕭太傅。認識一下,這位白姑娘是孤的——”
蕭太傅打了個激靈,搖頭道:“不,不必多言,殿下您開心就好。”
白蟬:“……”
林如晖正閑閑躺在廊下看書,見到幾人進來,敏銳地覺察到氣氛有些古怪,只看蕭太傅好像丢了魂似的領着人進來,跟着福纨一副滿不在乎的腔調,而她身後,那位武藝高強的白姑娘卻是滿臉糾結。
林如晖喊住打算往外走的蕭冉:“大人是怎麽了?”
蕭太傅抖了抖:“……無事。”
林如晖狐貍眼一眯:“唔,你知道了?”
蕭太傅猛地擡眼去看她,就在這時,福纨出聲解了圍:“知道什麽你知道?別老想着套話。”
可憐的太傅大人如釋重負,慌裏慌張退了出去。
福纨倒不在意,掏出醉娘寫的那卷驗屍報告丢給林如晖,又道:“相柳圖呢?”
林如晖警惕地:“你又要做甚?”
“本就不是你的東西,那麽緊張幹嘛?”福纨說着從一旁堆成山的案幾上抽出那卷圖,塞進白蟬手裏,“白姑娘你看,能不能想起些什麽?”
林如晖簡直嘆為觀止,看着自家殿下就這麽随手把京城各派搶得頭破血流的寶圖拿去讨小情兒的歡心。
白蟬并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她定定盯着那卷印着相柳的卷軸,手指輕輕拂過布面,眉心微蹙。
室內一時安靜下來,福纨在她身旁坐下,翻看起整理好的舊卷宗。林如晖打量了兩人一會兒,也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驗屍報告之上。
幾人各自鑽研。半晌,忽聽林如晖開口道:“鸩毒?”
福纨放下手中的案卷:“怎麽了?”
林如晖嘶了一聲,說不知是不是巧合,接着便翻出一份陳舊的報告給她看。福纨掃了一眼,上頭記載十六年前那場中秋夜宴,宴客的酒水中也驗出了鸩毒。
林如晖:“鸩毒并不易得,尋常下毒大多使用‘信石’,也就是□□。鸩酒……是宮中慣用的伎倆。”
“宮中……女帝?”福纨搖了搖頭,“倒也不一定。皇親國戚,權臣外戚,皆有辦法取得此物。”
林如晖覺得有理,思忖片刻,又道了聲可惜,她說,若是能同時取得這兩種鸩毒,交由熟識毒理的醫師分辨,興許能鑒別出些聯系。
然而時隔多年,哪裏去尋當日宮宴上的毒酒?
福纨驀地想起一事:“這鸩毒,可有法解?”
林如晖說從未聽過有人飲了鸩酒還能被救活的例子。
福纨眼前一亮:“這便是了。”她追問,“你查到那日赴宴之人中,可有中毒者?”
“似乎并沒有,”林如晖猶豫道,“會不會是宮宴還沒開始,便被刺客打斷了?”
“不,”福纨合上卷軸,擡眸道,“确實有一人死了。”
“誰?”
“定遠侯世子妃。”
林如晖愣了一下,也跟着反應過來,那日宮宴亂作一團,侍衛禁軍暫且不提,赴宴的貴客中死去的只有定遠侯世子妃一人。卷宗上記載她是為流箭所傷,但真相究竟是不是這樣,還未可知。
福纨細想了一遍禮官對她坦白的話,腦海中的諸多信息如珠漸連成串。
定遠侯府世代尚武,且執掌兵權,若他們真想謀反,大可光明正大率兵逼宮,何至于派人扮作刺客,于宮宴之上發難。
退一萬步說,若定遠侯世子當真安排了刺客,他獨自進宮赴宴也罷,何至于還帶着世子妃一道。
林如晖皺眉:“有人想毒殺定遠侯世子?興許世子妃替他擋了災。”
福纨道:“不,還有另一種可能。或許這鸩酒本就是為世子妃準備的。定遠侯世子夫婦大婚不過兩年,十分恩愛,他若眼見愛妻毒發身亡,又會如何?”
“你是說——”
定遠侯戰功赫赫,特許殿前佩刀。而那一日,這刀卻成了他的催命符,只要他盛怒之下拔了刀,便是行兇謀逆。
兩人想通這一關節,都覺一股寒意自背後凜凜而起,不論是誰的主意,未免都太狠毒了些。
這時,久久不語的白蟬忽然開口:“世……子妃?”
論輩分,定遠侯世子妃應是白蟬的大嫂。福纨扭頭看她:“你想起什麽了?”
白蟬攥着相柳圖的手指驟然一緊,額上滲出冷汗,像是陷入了某種痛苦的回憶。許久,她艱難道:“我記得她……她好像有孕在身。”
福纨與林如晖對視一眼,又看向白蟬,等她繼續說下去。
“別的我記不清了,”白蟬單手捂着臉,“只記得她肚子很大了,出門都要嬷嬷扶着……還,還有血。”
“什麽血?”
白蟬重重喘了一口氣,薄唇抿成一線,搖搖頭:“我記不清。”她手心冰涼,整個人像剛從冰窟窿裏出來一樣,一陣陣地發寒。
她閉上眼,便看見潑天的血,她甚至分不清那血是從哪兒流出來的,只記得它浸透了大嫂那條華麗的裙袍,一路蜿蜒爬過石階,和污濁的殘酒混在一處。
那是何處?
似乎并不是宮裏,而是一處陰暗的牢獄,四周有燭火微晃,有女眷哀哀的哭聲,和刀斧劈開血肉的鈍響。她拼命睜眼去看,卻只看到無邊無際的黑暗。
忽然,她的手被人握住了。
白蟬猛地睜眼,便見福纨正蹲在她面前,仰頭望向她,黑眼睛盈了滿滿的擔憂。
手背傳來的溫度十分溫暖,白蟬心中微微一動,甚至生出了一種錯覺,好像她正順着一道無底裂縫往下墜,一直一直往下,被黑暗吞沒,被寒冷吞沒,被血腥吞沒……直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白蟬垂眸,望向兩人交握的手。
福纨也跟着低頭,突然反應過來松了手,別開臉道:“那什麽,我這可不算輕薄你。我早問過你了,是你一直不答,我才抓你的。”
白蟬輕聲:“嗯,不算。”
福纨聞言轉過來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驚訝,又道:“你剛才想到什麽了?我瞧你出了好多冷汗。”
白蟬搖頭,沒有回答。
“殿下……”旁邊忽然傳來林如晖遲疑的聲音,“您肩上那是什麽?”
福纨下意識伸手去摸,方才白蟬也指了這處,她沒太在意,聽林如晖又提起來,才道:“什麽東西,很明顯嗎?”
“唔,”林如晖摸出一面小圓鏡,“您自己瞧。”
福纨艱難地歪着頭看,只見領口下隐約可見肩膀靠近喉嚨的位置,有一片小小的青紫。手指摸上去很平坦,似乎沒有破皮,按壓也不疼,不知到底是個什麽。
她看了一會兒,放下鏡子,重新拉好領口,嘟哝道:“興許是撞到了哪裏?”
林如晖促狹道:“這位置要怎麽撞?我說,該不會是‘有人’在您身上留了标記,您卻不知道吧?”說罷促狹地瞥了眼白蟬。
白蟬一臉茫然,旁邊福纨卻騰地臉紅了,她瞪了林如晖一眼:“胡說八道什麽?以為人人都像你?”
白蟬猶自不解:“她在說什麽?”
福纨憋紅了臉不肯回答,此事便揭過不提。幸而那怪異傷痕的位置不算太顯眼,能靠衣領遮擋,且只存在了短短幾天,很快便消退了。
***
藥發木偶爆炸案給新年蒙上了一層陰影,直到正月十五前後,宮內的氛圍才勉強回溫。
元宵當夜,女帝在保和殿設宴款待文武百官。席間諸人推杯換盞,酒過三巡,朝臣們漸漸忘記了除夕夜的災難,又重新活泛起來。
這次的宮宴福纨也出了席。她素來不愛應酬,實在待得無聊,中途尋了個借口溜出後門。
十五月圓,宮中夜色正好。她在無人的庭中駐足,仰頭望向那一輪圓滾滾的月亮。
此情此景令她心中感慨,想起她和白蟬初逢那夜,月亮便是這般的圓。
“帝姬殿下。”
忽然有人喚她,驚破了這靜谧夜色。
福纨皺眉,循聲望去,只見月洞門中站着個錦衣男人,看他年紀輕輕、服飾華貴,應是哪家的公子哥。
待他走近了些,她方才注意到他衣角繡着白金四爪龍。
那人走到近前,行了一禮:“小王見過帝姬殿下。”
福纨冷淡道:“你是何人?”
他也不惱:“臣名賀蘭,是賢親王第二子。”他擡起頭,露出一張白淨面孔,一看便知素來養尊處優。宋賀蘭笑呵呵地:“元宵佳節,殿下獨自來此處賞月,真是好雅興。”
“誰說孤在賞月?”福纨懶得看他,收回視線,“路過罷了。”
賀蘭的假笑險些沒挂住,狼狽道:“這……殿下一人怕有些孤單,不若臣陪着殿下說會兒話?”
福纨淡道:“孤不愛說話。”
宋賀蘭:“……”他飛速低頭掃了眼自己裝束,還懷疑是哪裏出了問題。
論說這位宋公子,相貌雖不算拔尖,但在京城一衆公子哥中是出了名的儒雅,哪知道這女子竟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
宋賀蘭微微皺了皺眉。
要他說,這帝姬除了身份尊貴些,似乎也沒什麽特別——五官不算太出挑,身材也還沒長開,瞧着幹癟癟,和他素愛的美豔類型大相徑庭。夜裏聲音聽着倒還算動人,只可惜冷冰冰的,半點溫度也不帶。要不是父兄有令,他才懶得對這不識好歹的女人套近乎。
他忍着火氣,又試着搭讪兩句。
福纨露出厭煩之色,拔腿便走。這一來公子哥兒急了,擡手便捉住了她的腕子。
“你做什麽?”福纨低喝,“松手。”
方才席間宋賀蘭也喝了幾杯酒,此時覺出掌中皮膚細膩,心神一蕩,沒曾想這貴女還有這等隐秘的好處藏在身上。他酒勁上來,聽福纨訓斥,非但不肯放手,反而揉搓了一下。
福纨惡心得快吐了,狠狠一把甩開他,揚聲道:“來人——”
賀蘭猝不及防被她甩到一邊,扶着欄杆穩住重心,又欺身上前:“帝姬殿下,院中只有我們兩人。您有什麽吩咐直接告訴小王便是,何必再喚那些不識趣的奴才?”
說着他伸手便想去捂福纨的嘴。
然而,他的手還未碰到對方,便感覺一股極大的力量從身後扯住他,領子一緊脖子一勒,旋即雙腳離地,被提着往旁邊狠狠摔去。
來人正是白蟬。
她單手提劍,眉目間皆是厲色,跟着上前補了一腳。她力道很大,直接将那小王爺踹得翻了三個跟頭。
宋賀蘭狼狽地爬起身,第一反應是狂怒:“哪個賤人敢壞本王的好事?”
話音未落,白蟬又是一腳将他踢翻,直接踏在他胸前,淡淡道:“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