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問罪【二更】
室內寒冷,氣味也好像被凍住了。可福纨瞅着眼前這一溜開腸破肚的屍體,老覺得一股屍臭在往鼻子裏鑽。
背後之人突然輕拍了一下她肩膀。
“白——”她下意識回頭。
沒有白蟬,只有醉娘睜着眼睛望向她:“大人不進去嗎?”
福纨回過神,皺了皺眉,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何總想起那個人。明明早就習慣一個人了,怎麽又憑空生出這等依賴心來?
這麽想着,她鼓起勇氣,擡步往停屍間內踏了一步。
醉娘跟在她身後擠進門,熟練地往一旁矮櫃上放下堆成小山的卷宗,又拎起一只小木盒,快步走向石臺東南角。
屍體慘白,剖開的胸腹空空如也,看得出放過血,阻礙視線的脂肪也早已被割走,只剩下皮膚連着筋絡。兩瓣夾子從頭頂吊下,拎着他的皮膚,像肚子上展開了一雙血淋淋的翅膀。
福纨忍住惡心看了一眼,險些沒認出這面目全非的屍體就是當日志滿得意的劉監正。
她戴上醉娘遞來的羊腸指套,輕輕推開男人閉合的嘴,在後槽牙處看見了一顆碎了一半的牙齒,裏頭黑糊糊的,應就是嵌了那毒丸。
福纨皺眉:“他是中毒而死?”
醉娘:“是。”
“什麽毒?”
醉娘道:“……鸩毒。”
她短暫的猶豫并未逃過福纨的視線。她直起身,目光落在醉娘身上:“你瞞了什麽?”
“我……我沒……”醉娘慌張垂下眼,“看症狀确是鸩毒無誤,只,只是還有些疑點。”
“什麽疑點?”
醉娘細聲細氣道:“也不是什麽要緊事,許是妾身多心了,我向來如此,大人不必在妾這樣的人身上浪費功夫。”
福纨幹脆伸腿勾過椅子坐下了:“我不怕浪費功夫,你且說說看。”
醉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旋身取來那匣子五髒六腑,挨個擺出來,慢吞吞講起自己的懷疑。她解釋說,通常情況,人死後血液循環自動停止,若是毒從口入,那麽積蓄毒素最多的應當是在髒器。
可劉訓卻不同。
這具屍體腸胃中的毒素微乎其微,反倒是四肢之中殘留了不少毒物。她放下腸子,擡起他一只手給福纨看,只見五個指甲蓋底下都呈現出一種青紫顏色,十分可怖。
福纨雖聽不太懂那些理論,卻也知道這顏色意味着什麽,當下臉色就有些變化,道:“該不會……”
“妾以為,或許有人用別的法子給他下了毒,口中那枚毒丸,只是障眼法罷了,”醉娘說完,又畏縮起來,“啊,那個,我,我也是胡亂猜測的,大人……”
福纨安撫地對她笑了笑:“無妨,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
醉娘咬了下唇,讷讷道:“嗯,可大理寺已經準備結案了。”
福纨道:“大理寺要結案那是大理寺的事,你慢慢講,無論有什麽線索都可以告訴我。”
醉娘猶豫片刻,方說她懷疑毒物是通過血液從外部進入體內的。可是,她細查了劉訓身上的鞭痕,傷口幹幹淨淨,并沒有哪處毒素驟然增加的跡象,可見鸩毒不是通過鞭打染上的。
另還有一事,這鸩毒通過血液發作要比飲下毒液緩慢許多,此人上午進的大理寺,傍晚時分毒發而亡,很可能在他被押解進寺之前,就已經遭了暗算。
福纨回想起那日押解劉訓的幾人,除帶頭的寺正之外還有一隊捕快,想找到人應該不難。
她思忖片刻:“他從頭到腳你都搜過了,還是沒找到下毒的位置?”
醉娘點點頭。
福纨起身繞着那屍體走了一圈。她初見屍體還有些害怕,此刻忙着苦苦思索,便自動忽略了那極其可怖的死相。她看得仔細,沒注意到旁邊醉娘正注視着她,眼中一閃而過狂熱的光亮。
半晌,福纨起身道:“将他頭發剃了。”
醉娘愣了一下,聽福纨又重複了一遍,才反應過來,匆匆翻出了一把剃刀。她手腳很快,可見并非第一次擺弄屍體。劉訓死了幾日,皮膚表面開始發皺變軟,刀片又鋒利,一個不小心就會割破皮膚。可福纨在旁看着,只見她動作利落,三兩下就剃光了頭發,連半道傷口都未留下。
剃刀推過,粗糙的黑發緩緩飄落,顯露出枕骨下方的一處紅痕來。
定睛一看,紅痕中央竟是一點小小的針孔。
福纨抿緊了唇。醉娘見狀也是一驚,待仔細驗過了毒,她對福纨點了點頭。
這傷口四周殘留着大量毒素,可見應是有人通過針尖對劉訓下了毒。
福纨皺眉:“若結案,這屍體要如何?”
“一般都是拉去城外埋了。”
福纨心念電轉,轉瞬間拿定了主意,叮囑道:“這些證據你且記下交我保管,萬萬不要驚動了旁人,否則恐怕我也保不住你。”
醉娘一驚,為難道:“可是……萬一少卿大人問起,妾……”
福纨道:“屍體按照規程來處理,其餘的事情,你就一概當不知情。”見對方還在猶豫,福纨從袖中掏出一張小小紙箋遞與她,道,“若有什麽萬一,你持這印箋去找一位姓楚的殿前女官,她會帶你來見我。”
醉娘捏着那紙箋,愣了愣:“大人,您……您究竟是什麽人?”
福纨停頓片刻,說了實話:“孤乃東宮帝姬,你若遇到危險,可來宮中尋求庇護。”
聞言,醉娘那雙黑潤的眼睛微微瞪大了,腮幫子鼓鼓的,有種茫然的可愛。
一瞬間,福纨又覺出了那種熟悉感,卻無論如何想不清楚這少女到底是像了誰。
***
另一邊,白蟬正蹲在大司馬府的一顆歪脖子樟樹上,百無聊賴地打量陳行玉跟他那群姬妾在院中打情罵俏。
幾個小妾個個貌美如花,撒起嬌一個賽一個的軟糯,白蟬聽着她們聲聲嬌笑,卻打不起勁兒,思緒飄向了另一個晚上。
她想起那人有一把動聽的好嗓子,比底下幾個都要好聽,卻總壓着抑着不肯叫出聲來,哪怕欺負狠了,也只是帶着哭腔“唔”一聲。可偏偏就是這短促的一聲,像貓爪子撓在了她的心窩上,無論如何都忘不掉。
一念及此,白蟬感覺熟悉的燥熱從丹田升起。她猛地回神,皺眉将亂竄的內息壓回體內。
師父從小教她修無情道,無論愛或恨都被壓抑到了極致。可是那個夜晚,好像有什麽東西被釋放出來,從此便再難收心。
福纨。纨兒。
她沒什麽表情,反複咀嚼着這個名字,缱绻的,溫柔的,淘氣的,撒嬌的,全都是那人的模樣在眼前晃。
……殿下。
白蟬驀地睜眼,只覺得煩躁極了。
她再不耐煩等待,直接從樹上一躍而下,吓得陳行玉的姬妾花容失色。陳行玉剛被愛妾嘴對嘴喂了酒水,見狀險些一口噴出來,怒道:“你做什麽?”
白蟬淡淡:“你托我的東西,我帶來了。”
直到這時,吓呆了的女人們才注意到她腳邊堆了個粗麻布袋,不知裏面放了什麽,竟隐隐滲出暗紅的血色。
陳行玉眉頭緊皺,揮手将臉色煞白的美人們統統趕了出去,方道:“你……你這也太不謹慎!萬一叫人瞧出來了又怎麽說?”
白蟬不答。
陳行玉打量她一番,有些頭疼地揉揉額角。說實話,當他聽說女帝斥重金從劍宗請來高手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會是個這樣漂亮的女子。
平心而論,他最初對她也不是沒有那種心思,但很快,随着白蟬一掌震歪了他家的百年古樹,那點想法就跟樹上的葉子一樣煙消雲散了。
陳行玉無奈地擡擡手,示意她将東西拿來看看。白蟬面不改色,直接解開麻布袋口,反手往外一抖。
伴随一股沖鼻子的惡臭,一具不成人形的爛肉白骨從裏頭滾了出來。
陳行玉從小出身高門,養尊處優的纨绔子弟,何曾見過這等陣仗,險些當場嘔吐出來。他捂着鼻子往後退:“這,這他媽什麽玩意兒啊?!”
白蟬:“你的故人。”
陳行玉:“……”他連退七八步,直到聞不到味道了,才一邊幹嘔一邊道:“我真是……你他娘的連爛了的屍體都不放過?”
白蟬淡淡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必客氣。”見此情此景,她已經隐隐意識到,福纨當時說的不錯,大司馬說那宮女是他“故人”要送回故鄉安葬雲雲,多半是在诓騙她。
她心中有些不滿,卻沒有直接表露出來。
陳行玉險些氣吐血,從指縫裏掃了一眼那屍體,大着膽子道:“你,你給我把她衣服扒下來!”
白蟬愣了一下,不贊同地皺起眉頭,似乎在想,堂堂大司馬怎麽還有這種癖好。
陳行玉一愣,接着跳腳:“想什麽呢!我是讓你把她随身的東西扒下來,屍體随便找個角落扔了!”
白蟬站着沒動,蹙眉道:“你當初可沒說要她的随身之物。”
陳行玉抹了把臉:“所以,東西呢?”
白蟬面不改色:“争搶之時扯落了。”
“……”陳行玉忍着惡心仔仔細細看了眼那面目全非的女屍,這才發現,确實只有一堆血肉,衣物什麽壓根就沒了。
白蟬随手甩開那麻袋:“既然故人已經帶到,在下這便告辭。”
“等——”還沒等他喊出一個音節,白衣劍客已翩然騰空而起,瞬間翻過圍牆,消失在了大司馬府外。大司馬執掌兵權,府中更養了無數親兵,竟是沒有一人發覺,任憑此人随意出入。
陳行玉追了兩步未果,轉頭看見那一地沒法收拾的爛肉,險些氣歪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