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醉娘【一更】
福纨想象過她會來找自己興師問罪,也想象過她會徹底無視自己,甚至想象過她直接提劍捅人,卻萬萬想不到白蟬竟會當街攔人,只為了質問她為什麽入她的夢。
——是你自己亂做夢,難道還要怪別人不成?福纨忍了忍,道:“做夢是尋常事,白姑娘莫要多想了。”
白蟬卻不依,認真地說:“你說的不對,我以前從不做夢。”
福纨心說好哇你這是擺明了要賴上我。她道:“那你說說看,都夢到了些什麽?”
不問還好,這一問,白蟬的面孔可疑地泛出酡紅。她視線躲閃:“問,問這做甚?”
福纨坦然:“先說好,若是我沒做過的事,那一定是你自己虛構的,可不能賴我。”
白蟬困惑:“沒做過的事?還能有什麽?親也親了,還拉過手……”
這回輪到福纨臉紅了。她一邊臉紅一邊腹诽,心想你不懂的花樣還多了去了。福纨輕咳一聲,繞開這個話題,道:“那,你既然總夢到我,為何卻不肯早點來見我?”
白蟬沉默下來。
時近傍晚,盞盞燈籠亮起,巷口處投來昏暗的微光,将她們的影子斜映在曲曲折折的石牆上。光看影子,倆人好似親密無間地緊貼着。
福纨又等了一會兒,道:“時辰不早,我得回宮去了。”
白蟬終于開了口,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幹的話。她問:“殿下,那卷相柳圖……等查完了,可否物歸原主?”
福纨愣了一下,又聽她補充道:“倒也不是想要那畫,只是,那日我看到它,好像模糊想起了一些舊事。”
福纨道:“舊事?”
白蟬頓了頓,方道:“其實我……不大記得五歲上山之前的事情。但那天在地宮,我腦中突然多了些零散畫面,不算太清晰,但……”她皺眉,“我隐約覺得,我好像忘記了一些事。”
“忘記?”
她搖搖頭,道:“興許多看看那畫,就能記起來了。”
福纨還是心軟,見不得她為難,便答應了下來,約定三日後到太傅府上見面。
***
頭頂懸着軍令狀的大理寺辦事效率很高,一夜之間便寫好了文書呈到女帝跟前。
司天監監正劉訓的屍體已經驗過,他中的乃是一種即時發作的烈性鸩毒,與此同時,仵作在他後牙槽中找到了一枚破損的毒丸,經裁定他們一致認為是劉訓本人畏罪,于刑訊過程中咬碎毒丸自盡。
然而,福纨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一個真心赴死的人,絕不會在死前最後一刻露出那樣怨毒又不甘的眼神。她曾試着給屍體斂目,無論如何也閉合不上——劉訓死不瞑目,因為有人暗害了他。
女帝漫不經心道:“帝姬,你說呢?”
福纨保持沉默,半晌,道:“兒臣并無異議。”
事發當時只有她和劉訓單獨待在那監室中,若是他殺,第一個該懷疑的便是她。
女帝收回視線,她并不關心這蝼蟻一樣的小男人到底是怎麽死的,随口下了判決——監正劉氏一族意圖謀反,處極刑,監副監管不力,抄家流放,其餘諸人革職查辦,整個司天監自此徹底廢免不得再立。
此事不鹹不淡地揭過,衆臣轉頭開始商議南疆大旱之事,比起一個無足輕重的劉訓,還是迫在眉睫的赈災事項更重要些。
聽聞南疆已經亂了起來,餓瘋了的百姓根本顧不上什麽律法,連上頭運送的赈災糧都敢一擁哄搶。當地已經隐隐有些暴|動的苗頭,地方官眼看着壓制不住,一天三封信向京中加急求援。對此,衆朝臣各持己見,有人認為應當委派欽差大臣帶着赈災糧款南下好生安撫,也有些激進派,譬如大司馬的人,覺得應當加派軍隊駐紮南疆,否則給再多的錢糧也是便宜了哄搶的刁民。
幾人争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
下朝時,福纨本打算往大理寺轉一圈,誰知中途被宋閣老攔了下來。
這位閣老大人算起來是皇帝的堂叔,歷經兩朝,在朝中很有些威望,他一張褶子臉皮笑肉不笑,客客氣氣問帝姬殿下近來可好。
福纨瞥了他一眼,道:“孤好得很,有勞大人挂心了。”
宋閣老笑容更甚:“那就好,那就好。那日之事,老臣還未找着機會向殿下賠罪,實在慚愧。”
福纨奇了:“大人何出此言?”
“這劉訓狼子野心,竟敢謀害陛下。那日他在朝上胡言亂語誣陷您,都怪老臣眼拙,沒能瞧出他的險惡用心,還險些冤了殿下,實在是……”
福纨瞧他這睜眼說瞎話的模樣直想笑。她哼了一聲:“冤了孤?哪裏有冤,孤腹中确實懷了孩兒,閣老大人莫不是弄錯了什麽?”
宋閣老被怼得一愣,賠笑道:“是,殿下既如此說,此事又交由胡太醫看過,自然錯不了。”
說這話時,他眼中精光閃動。福纨便知他并不老實,估計已經找了胡太醫了解過前因後果,知道她是假孕。
宋閣老以為福纨定會心虛,誰料她只是笑了笑。
“大人是在威脅孤了?”福纨饒有興致地看着他,“你若有本事,盡管告到陛下面前去,你我各執一詞,孤倒要看看,她是願意信孤,還是信你?再或者,賭她肯不肯冒這風險,剖開孤的肚子來看個究竟。”
宋閣老的表情險些沒端住:“你——”他臉上橫肉抖了抖,擠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殿下倒也不必激老臣,只是萬望殿下珍重自身,別一個不當心吃錯了東西,傷着‘孩子’不說,還禍及母身。”
“東宮的吃穿用度都由女帝親自過問,大人覺得陛下會害孤?”
宋閣老眼中閃動着惡意的光:“老臣不敢,只是怕底下人做事不當心,疏忽了。殿下,您瞧大理寺不也如鐵桶一般?連只蒼蠅都飛不出,不還是叫那姓劉的服毒自盡了?”
福纨微微眯起了眼睛,沒答話。
宋閣老目的達到,便也不多糾纏。他拱了拱手,另起了一個話頭:“賢親王的幾位世子都是青年才俊,殿下若有閑心,可去他府上坐坐。”
福纨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了。
宋閣老道:“與其等将來,賢親王世子過繼中宮得了儲位,殿下要同京中無數貴女相争,倒不如您趁早讨了世子歡心,都是一族的手足,老臣定不會叫殿下吃虧。”
福纨冷笑:“孤雖病着,卻還沒有糊塗。閣老大人,您這般歲數的人,竟也會白日做夢?”
宋閣老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心中直罵她不識好歹,臉上卻還得賠出笑,承認是自己糊塗,殿下不願也就算了雲雲。
誰料福纨連多個眼色都沒施舍給他,徑自擦肩而過,往外去了。
周遭衆人各自圍了小圈聊天,都或多或少注意到這裏,見宋閣老平白吃了那麽大一個癟,平素與他不對付的人都幸災樂禍地暗爽起來。
宋閣老臉色愈發發青,從鼻腔裏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不過是個不得寵的帝姬而已,眼下是女帝昏了頭才信她的鬼話,往後他倒要看看,這人還能得意到幾時?
***
大理寺殿宇森嚴,房屋構造深邃,且有不少地下建築,越往裏走,就越是陰森恐怖,給人以一種強烈的心理上的壓迫感。
這地界血腥味頗重,走道與拐角處供奉着小神龛,都是些可鎮百鬼的兇神猛将,有畫像也有雕塑,幽幽燭光映着青面獠牙的神像,更添了幾分恐怖之感。
福纨便走在這樣一條走廊上。她本就不喜這樣的肅殺之感,今日又是一人獨行——寺正有事告了假,她只得一路匆匆疾行,誰知剛過拐角,卻撞上了一個人。
“唉喲!”那人向後跌坐在地上,手中卷宗散了滿地,眼淚汪汪捂着被撞紅的額頭。
福纨穩了穩,低頭看去,忍不住“咦”了一聲。只見那人穿着不合身的大理寺官服,身量纖纖,聲音清朗,再看胸到腰臀的弧度,分明是個少女。
福纨愣了愣,她可從未聽說大理寺還招過女捕快。
這姑娘擡起頭來,鼻頭紅紅的,眼睛像小狗一樣烏黑圓潤,眼角微微下垂,看起來頗有幾分可憐。
福纨心軟了一點:“你沒事吧?”
姑娘呆呆望着她,猛地回過神驚跳起來,一邊說“抱歉”,一邊跪在地上收拾四散的文卷。她手笨,收了半天還是一團亂,又擡起頭對福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福纨看不過去,蹲下來,三兩下收拾好卷宗交還給她。
她吸吸鼻子:“多,多謝。”
福纨端詳了她一會兒,忽覺出幾分眼熟:“你叫什麽?”
“啊?”她受驚地擡頭又很快低下,小聲說,“醉,醉娘。”
“你在大理寺當差?”
醉娘聞言,點點頭,又搖搖頭,細白的手指緊緊攥在一起,看起來十分緊張。
福纨也不好逼問她,扶她站穩,道:“這沒事了,你去忙吧。”
醉娘抱着卷宗,怯生生瞥了她一眼。福纨當她還有話要說,幹站着等了一會兒,卻見醉娘低頭站着,恨不能整個人都縮到她抱着的卷宗背後去,只露出通紅的一雙耳朵。
兩人默默無語,福纨掃過她抱着的那幾頁紙,視線突然一凝。
她一步上前,翻過第一張紙細細看了,果然,是一份驗屍報告。
“你是大理寺的仵作?”
“唉……唉?”醉娘緊張兮兮地輕扯了她衣袖,為難道,“這個,這個不能給外人看的。”
福纨淡定:“不是外人就能看了?”她毫不心虛地翻出林相為方便出入而交給她的大理寺腰牌,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是來協助你家大人查劉訓案的,不信你且去問。”
醉娘将信将疑打量她手中的腰牌。聽見少卿的名號,她睫毛忽地一顫,垂眸道:“知,知道了,那……大人請随妾身來。”
她看着柔弱,腳程卻快,七彎八繞便将福纨帶到了一處偏遠的地下走廊。
這處比先前審問劉訓的刑房更深入地下,甬道上下左右全是青石板壁,透出陣陣陰寒。即使福纨穿了冬衣,也不由覺得有些發冷。
她問還有多久,卻見醉娘停住腳步,旋開一處石門:“到了。”
福纨原以為走廊已經夠冷,誰知門一打開,竟像是開了一座冰窟,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還混合着一種說不出的氣味,像是腐臭,又像是蠟燃燒融化散發而出的刺鼻味道。
室內燃着幽藍的燭火,福纨眯眼看去,待看清裏頭景象,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繞是她見多識廣,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情形——那是一處寬敞的石窖,冬日還擺着冰盆,最惹眼的是房間正中的石臺,并排躺着六七具屍體。
屍體以白布覆面,胸腹被整個剖開,血淋淋的心肝脾胃整整齊齊排在一旁。
醉娘似是習以為常,道:“您找劉訓?他是東南角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