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兩人聽見外頭熱鬧起來,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便翻出宮牆,混進來來往往忙碌的宮人裏。
皇宮格局不小,東宮到長樂宮,光靠走路起碼要花上半炷香的功夫。福纨到底昨晚受了傷,走不出幾步便有些氣喘。她不想叫白蟬看出來,便強撐着跟在她身後,誰知白蟬突然頓住了腳步。
福纨一個沒穩住,險些撞在她背上。
白蟬抿唇看她,眉心微蹙,半晌,硬邦邦地朝她一伸手。
福纨:“幹什麽?”
白蟬淡淡地:“走不動了?”
“走得動!”福纨警惕,“我才不回去。”
白蟬:“……”她無奈道:“不是要你回去,過來,我抱你。”
“啊,”福纨有點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那怎麽好意思?”
白蟬:“照你的速度,怕是半夜都到不了,到時可不要哭鼻子。”
福纨哼哼唧唧說誰會哭鼻子,卻還是邁開腿,将手放進白蟬手心裏。
白蟬照例将她打橫抱在懷中。這個姿勢比背着要舒服許多,福纨卻不怎麽滿意,因為這樣她就比白蟬矮了一頭,白蟬一低頭就能清晰看到她的表情,而她卻只能老老實實躺着。
她擡手,圈住白蟬的脖子。
白蟬呼吸一亂:“別亂動。”
福纨:“?”
白蟬道:“再動我抱你回去了。”
福纨委委屈屈縮回手,跟貓咪似的揣進懷裏。
見她聽話,白蟬聲音軟了些:“不是嫌你,是怕傷了你。”
福纨嗯了一聲,道:“你究竟練的什麽功?你師父是想要你當和尚嗎,都不能近女色的?”
白蟬:“……”她垂眸掃了眼懷中人,“不是女色,而是……”
——而是你。
這下半句她沒說完,而福纨在她懷裏晃蕩着小腿,也沒注意聽。
兩人特地挑了暗處走。
路過禦湖時,福纨突然聽見不遠處樹叢中傳出悉索響動,第一個反應是野貓打架,再一聽,卻又不大像,更像是壓低的人聲。她扯扯白蟬:“你聽見什麽聲音了嗎?”
白蟬停步。四周一片死寂,聲響消失了。她道:“許是聽錯了,要去看看嗎?”
福纨側耳聽了片刻,搖搖頭表示不用。
長樂宮,是禁城中最華麗的一處宮苑,飛檐鬥角,錯落有致,正殿後方便是一片清湖,修了九曲回廊,通往湖心宴客的水閣。此刻,巨大的藥發木偶便擺在九曲橋的正中心。
她倆甫一踏進宮門,便是一股撲面而來的暖意。
長樂宮四處燒着銀炭,炭盆旁還擺了香薰,由小宮女執扇輕搖,那醉人香氣合着暖氣緩緩暈開,竟似春日百花盛放。
女帝每次宴客都是大排場,福纨司空見慣,并不覺得奇怪,一旁白蟬卻有些發愣。
她皺眉不解:“明明是深冬,這花香從何而來?”
福纨:“都是去年春的鮮花汁,還有幹花,混在一道兒由懂香料的宮女調制而成。制作繁瑣,用到許多名貴香料,一顆便價值千金。”
“如此奢侈。”白蟬淡淡道,“我來京途中,一路見着不少流民沿官道乞讨。今年南疆大旱,據說連樹皮都剝盡了,還有人吃那觀音土,直吃得肚皮滾圓如孕婦,最後倒斃而亡。”
福纨扭頭看了她一眼,覺得對方說話的口氣有些怪。白蟬評論那些人時,就好像先前與她争論朝政,語氣平板,絲毫不帶感情。
福纨道:“宮中吃穿用度自有儀制,不可能真拿去救濟難民。”注意到白蟬投來的視線,她道,“莫怪我心狠,只是我如今能做的太有限。”
白蟬困惑:“我為何要怪你?”
“你剛才說那番話,難道不是因為覺得宮中過分奢靡?”
“我沒有那樣的意思,”白蟬皺眉,“南疆饑荒是天災,而非暴|政,又與宮中有什麽關系?”
福纨頓了頓,道:“那些災民,你不覺得很可憐嗎?”
“……可憐?”白蟬沉吟片刻,似在細細咀嚼這個字眼,最後只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生死有命,得了同情,他們便能活下去麽?”
“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福纨覺得自己好像被她七拐八拐饒了進去。她以前覺得白蟬外冷內熱,現在看來,似乎又不是那麽回事兒。
這人一直以來好像都……很難和別人共情?
福纨:“既如此,上回在京郊,你為何要用白布給那屍體覆面?”
白蟬似乎覺得她的問題很奇怪,但還是耐心解釋:“禮儀。”
福纨:“……”
她原本還想追問幾句,就在這時,随着禮官一聲唱詞,水閣中熱鬧的絲竹忽然盡數停了。宮中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忙碌的宮人無聲地穿梭于周圍。她住了嘴,跟着往湖心望去。
閑聊的貴族與朝臣紛紛放下酒杯,偏頭去看禦座上的女帝。福纨距離那水閣很遠,遙遙只能看個大概,分辨出女帝今日穿了明黃禮服,身披黑色織金外袍,一如既往的雍容。
女帝擡了擡手,禮官會意,上前朗聲念誦祝詞。禮畢後,衆人起身舉杯,齊聲恭賀國祚延綿,陛下萬壽無疆。
通常來說,宴會儀式結束便會引出下半場的表演節目。可福纨等了又等,卻沒等到絲竹聲,水閣之中不知出了什麽事,靜得吓人。
她拉着白蟬偷偷往前走了一段路。
只聽那禮官恭聲道:“……還請陛下親自點燃火引,賜福于黎民百姓。”
女帝斜靠禦座,輕輕笑了:“哦,這樣好的餘興節目,怎麽先前沒聽說?朕若早些知道,也能齋戒沐浴,虔誠祈福。可惜,今日朕已飲了酒,只怕神明會要怪罪。”
禮官似想争辯。女帝視線忽然一掃,随意指了個人:“你去。”
原本垂手而立的宮女被點到名,帶了幾分驚訝擡頭,露出一張有些木讷的面孔。福纨定睛一看,不是楚衡則又是誰?
禮官大驚:“陛下,這……”
女帝道:“衡則是朕的大侍中,自然擔得起這個責任。”
禮官為難道:“陛下,這着實不合禮數啊。”
女帝神情不虞。楚衡則張了張嘴,下意識想幫着打個圓場。
風雨欲來之際,忽然聽堂下一道清朗的女聲道:“陛下!”
衆人扭頭,說話之人是丞相林朗的長女林如晖。她穿了身低調的紅白的萬福繡紋禮袍,斂裾行了一禮,道:“陛下,臣女早就聽聞宮中‘藥發木偶’神奇無比,一心想親自見識一番,不知今日能否獲此殊榮?”
女帝的目光在兩人當中打了個轉兒,似笑非笑地:“哦,你想試試?”
“不錯,”她大大方方地道,“求陛下成全臣女心願!”
女帝勾唇:“林相之女素有才名,今日一見,果然不錯。去吧。”
“謝陛下。”
聞言,禮官的唇角抽了抽,卻也沒有阻攔——比起那個來路不明的宮中女官,丞相府的嫡長女聽起來總要正統得多。
林如晖看也沒看楚衡則一眼,同她擦身而過。楚衡則臉上閃過一絲不知困惑還是失落的神情,垂眸退回了遠處。
福纨将一切都看在眼裏,心中有些驚訝。林如晖這人向來韬光養晦低調得很,如今在這宮宴上出頭,不應該啊。
引燃除夕煙火勉強算是一件光榮的差事,但也僅此而已了,要說實質性的好處,那是半點也撈不着。林如晖不像是會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兒,要她出面,除非——
福纨眼神一轉,落在堂下的楚衡則身上。莫非……是想庇護她?
與此同時,林如晖已經走到了九曲橋的最後一道口。引線的一端就鋪在供桌上,距離煙火箱大約兩尺。她輕挽袖口,在白瓷盆中淨了手,接過宮女呈上的火折子。
點火前,她那雙狐貍眼微微一斜,準确盯上了屋檐陰影下的福纨。
福纨一愣,旋即意識到什麽,擡手就拽住白蟬往後撤。
“不好。”她心跳漏了一拍,低聲道,“小心。”
同時,林如晖手中的火折子已挨上了引線。小火苗噌地點燃,一路往精致的藥發木偶燒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望向九曲橋的中心,林如晖收回手行了一禮,躬身後退。誰知就在錯身之間,她不小心在貢桌角上磕了一下,重心似有不穩,身子一歪往冰涼湖水中栽倒,幾名宮女下意識伸手去攙,卻沒能拉住。
下一秒,引線燃到了頭。
場內安靜了一瞬,猛地炸響了巨大的轟鳴聲。在衆人驚懼的目光中,只見那座華麗的藥發木偶竟發生了連環爆炸,徑直将橋面炸斷,揚起煙塵滾滾。
爆炸一輪接一輪地發生,侍衛高呼着“護駕”,可他們的聲音在這火藥的威力下,簡直小得可憐。
福纨吸進了一股帶着硫磺味的空氣,被熏得咳嗽連連。爆炸發生的第一時間,白蟬便将她按倒在身下,擡袖護住了她的頭。
即便如此,她臉上也厚厚蒙了一層灰,煙熏火燎的,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
福纨努力睜眼看向湖面,水中哪裏還看得到人影,宮女和林如晖全不見了,只剩下晃悠悠浮上來的血。她又聽見身邊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轉頭看去,只見一個女官正拼命往後縮,滿面驚恐地盯着不遠處一只被齊肩炸斷了的手,血肉和精致的宮裝糅合在一起,有種詭異的豔麗。
她胃裏也泛起惡心,不想再看,眼睛卻無法從那坨模糊的血肉上移開。
就在這時,一只微涼的手擋住了她的視線。白蟬俯身在她耳邊道:“莫怕。”
手指微涼,輕輕蓋在她眼睑上,福纨胡亂嗯了一聲,狂跳的心髒終于放緩了些。耳畔是鋪天蓋地的爆炸聲,她的注意力卻全都集中在眼前那只手掌上。又是一聲炸響,她縮起耳朵,像貓冬的野獸一樣往白蟬懷裏蹭了蹭。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8-27 22:27:59~2020-08-28 21:41: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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