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山洞位于半山腰,洞口層層疊疊生着常青樹,如天然的屏障,偶爾漏進幾縷細碎的光線,很适合臨時落腳休息。
日頭漸漸升高,福纨對着陽光,将那幅神秘的燭龍圖翻來覆去看了個遍,卻毫無頭緒。白蟬對燭龍的了解也十分有限。福纨想起宮中藏書庫有不少志怪典籍,或許能找到些線索。
她擡手在額頭搭了個涼棚,眺望了一下天色:“現在出發回宮,興許還趕得上看煙火?”
白蟬皺眉:“傷成這樣,你還想着玩?”
福纨撒嬌:“上回你親口答應我的!”
白蟬道:“上回是上回,這回是這回。你如今受了傷,理應——”
福纨拉長聲調:“好姐姐——”
白蟬:“……”
福纨:“那,好師父?”
白蟬抿唇:“休得胡鬧。”
她被福纨鬧得沒法,只得攙着人站起來,兩人相攜着往山下走。
天光大亮,昨夜摸屍的人已經散去,只餘清風拂樹梢,攪碎一地斑駁光斑。
走了一陣,白蟬停下來,反手将福纨背上了身。她大約很少背人,動作十分生疏,福纨被她姿态僵硬地背着,簡直比自己兩腿走路還費勁。
福纨倒是不在意。她側頭窩在白蟬肩膀,小心翼翼嗅着對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有點美滋滋——她的衣裳正裹着她喜歡的人。
想到此處,她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鼻息熱熱地噴在頸側,白蟬臉色泛出幾分薄紅,低聲道:“別亂動。”
福纨聽話不動了,任由她別扭地背着。
兩人沉默穿行過清晨的山林,福纨偏過臉,偷偷将唇貼上了對方衣襟處,想要是這條路走不到頭該多好——要是人活這一遭,什麽也不用考慮,什麽也不用煩惱,只要沿着微風慢慢散個步,該多好。
清風拂面,吹得她清醒了些。她呼出一口氣,将那些不切實際的妄想抛到腦後。
就在這時,白蟬的領口松了松。福纨眼尖,一眼便看到裏面綁了根陳舊褪色的紅繩,向下隐入前襟,應是挂了枚吊墜。
吊墜?
福纨微微一震,突然有種強烈預感,半支起身努力往衣襟裏看去——隐約只能看出一點水潤的玉色,具體圖樣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了。她伏回原地,心跳不可控制地加了速。
她記起方才白蟬撿起那枚玉佩時,一瞬細微的神色變化……是自己多心了嗎?
日斜西山,兩人總算趕到了京城。屋檐挂滿了燈籠,街邊行走的都是喜氣洋洋的人群。洶湧人潮中,福纨忽然伸手,緊緊攥住了白蟬的袖子。
白蟬:“你這又是做什麽?”
福纨擡眼:“怕你跑了。我眼下受了傷,可追不上你。”
——說來說去,還是想要她陪着一起看煙火。白蟬有些哭笑不得,想她還真是小孩心性,滿腦子想的都是玩兒。
楚衡則正坐立不安地等在東宮,聽見推門聲,猛地站起身:“殿——”
待看清福纨身後的人,她的表情凝固了。只見那個拐走了她家殿下的罪魁禍首正好整以暇站在門口,竟還和帝姬殿下手牽着手,當真是放肆至極。
她下意識揚起聲音:“你……無禮!”
白蟬愣了一下。
楚衡則氣道:“你竟敢——你這登徒子,還不松手!”
白蟬:“???”
福纨“噗”地笑出了聲。她勾勾手,扭頭對白禪道,“登徒子,嗯?”
白蟬:“……”
明明她手還被福纨死死攥着不肯松呢,怎麽看她才是被強搶的民女好嗎?
楚衡則走近一點,看清了兩人的情形,終于反應過來,是她那殿下強迫了人家。
她尴尬地幹咳一聲,壓低聲音道:“您這樣随意帶人進來,被發現了可怎麽是好?”
白蟬正負手在殿內觀光,聞言看過來:“大人請放心,只要我不想,就不會叫人瞧見。”
福纨得意地:“聽見了吧?白姑娘是不是很厲害?”
楚衡則:“……”她覺得這倆人一唱一和,委實紮眼得很。
交談間,白蟬已在院內轉了一圈,好奇道:“此處就是你當差的東宮?”
福纨随口說了聲是。
白蟬:“唔,難怪——”
福纨:“?”
白蟬評價:“這庭院如此蕭索,想必是疏于打理的緣故,若是你負責便不奇怪了。你三天兩頭溜出宮去,院子成了這樣,難為你們殿下還住得下去。”
福纨:“……”
白蟬疑惑:“怎麽,難道不是?”
福纨捏着鼻子,咬牙認了:“是,是我懶怠了。”
白蟬一腳邁進內室,有些好奇:“你們殿下是個什麽樣的人?”
“帝姬?”福纨大言不慚道,“那自然是英明神武氣宇不凡一表人才……反正就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厲害人物!”她一口氣說完,毫不臉紅。
聽得她這樣連珠炮似的誇人,白蟬似乎有些不快,收回視線,只冷淡地嗯了一聲作為回答。
趁白蟬四處晃悠的功夫,楚衡則将福纨叫到一旁,匆匆告訴她,那溺亡宮女的案子有了眉目。據說她偷走了宮中一件頂要緊的東西,翻遍了寝室和屍首都沒見着,宋閣老正在府中大發雷霆,打發了所有親兵去找。奇怪的是,他只發派任務,卻死活不肯告訴他們到底丢的是什麽東西。
“——這可不是瞎子摸象,亂來麽?侍衛私下抱怨了好幾回,但也沒法子,”楚衡則壓低聲音,“他們一日找不回來,就一日不敢回去複命。宋閣老這回是動了大氣了,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尊貴的寶貝,竟引得他這樣。”
福纨點點頭,心想那破布片果然是重要之物。
楚衡則還有除夕的事務要忙,只待了一會兒便匆匆告辭。
殿內重新冷清了下來。福纨憑記憶往書房尋了幾本講山魈志怪的閑書,抱着書往外走時,撞見了背手立于廳中的白蟬。
她好奇:“在幹什麽呢?”放下書走近,卻見白蟬是擡頭望着前廳的一幅字。
——那是半闕缪氏子的《賦新月》。
白蟬念道:“‘時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團圓照滿天。’這字和詩一樣豪邁,倒不像女子的手筆。”
福纨:“誰規定女子只能寫那簪花小楷,你亦是女子,不也是以劍傍身,不讓須眉?”她裝模做樣地欣賞了一番自己寫的字,挑眉道,“我們殿下向來平等待下,來日她登基,說不定還能封你個女将軍當當。”
聞言,白蟬輕哼道:“宋氏的王朝,與我何幹?”
福纨微訝:“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莫非你竟不這麽想?”
白蟬淡淡瞥了她一眼,又轉了開去。
福纨道:“人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這身絕世武藝空耗了豈不可惜?”
白蟬終于開口了,語氣平靜:“天下與我何幹?我所執着的,只有劍道本身罷了。”
福纨皺了皺眉,卻聽她又接着道:“再者,皇位上坐着的是誰,你以為百姓當真在意嗎?他們哪裏知道什麽賢明昏庸,只要吃得飽,穿得暖,哪怕國號換了,不還是一樣的生活?”
室內靜了一瞬,冬風卷着枯葉拂過室內,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透明的屏障。
福纨擡眼:“如今陳氏治下手段嚴酷,引得百官戰栗,在你看來,也是無傷大雅的事了?”
白蟬:“若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這天下姓陳還是姓宋,又有什麽相幹?他們若不想做官,大可告老還鄉種田維生。千千萬萬的讀書人,難道還填不上這幾個空缺麽?”
她的話句句在理。福纨瞅着她,卻覺出幾分說不出的古怪——白蟬神色與平常一樣的冷淡,可這冷淡之中,又夾雜着一絲疏遠,似乎很不樂意談論這個話題。
福纨頓了頓,一一列舉道:“薛長史因言見罪于女帝,阖族流放南疆;邢主簿得信于皇帝而遭女帝妒恨,逼令自殺……這般酷刑,百官惶恐,又如何能為國為百姓盡心竭力?”
白蟬:“換個皇帝,就沒有這樣的事了嗎?”
福纨張了張嘴:“并不是沒有,只是……”
白蟬投來一道目光,語氣平靜:“定遠侯世代忠烈,卻被宋氏皇室屠盡滿門,此番作為,皇帝與女帝又有何不同?”
庭中風穿枯樹,簌簌作響。
白蟬道:“你看這帝都中,哪一家高門顯貴不是騎虎難下?不往上爬,就要被人踩到腳底下,他們不得不去争,去搶,一代又一代的人,虛耗在這些庸碌俗事之中。”她唇角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側眸看向福纨,“你身在局中,應當比我更清楚才是。”
福纨震了震。
她原本當白蟬是一捧不染塵世的雪,不想她竟比誰都看得透徹。
兩人在房中靜靜對視。
福纨沉吟許久,緩緩搖了搖頭:“不,也不全是虛耗。明知一切都是錯的,卻不抗争;害怕遭到牽連,便不為受冤者說話——若如此,這世道才是真的完了。”
她雙眼微眯:“權力之争,不止為了眼前的一碗飯。我向來俗氣,想要什麽,就一定要牢牢握在手中。須知世間不平者衆,而躬行者寡;躬行者衆,而懷才者寡。倘若有識之士都只肯空談而不踐行,這世道又該有誰來改變呢?”
白蟬皺了皺眉,若有所思的樣子。
福纨說:“‘時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團圓照滿天。’缪氏子身份低微,卻懷有大志向,我亦如此。”她聲音很輕,語調卻堅定,“若星火可以燎原,我亦甘願焚身以作螢火。”
說這話時,夕陽正透過窗棱射進屋內,照得她眼神很亮——好像那水色瞳仁裏頭,當真落了夏日的螢火。
白蟬望着她,忽一恍惚,又露出了那種困惑的,茫然的神色。她靜靜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彈,連神态都不曾改變分毫。
福纨意識到不太對,湊近想扶她:“等等,你怎麽了?”
誰知白蟬一把揮開,随即整個人重心一歪,撐住了桌面才沒有摔倒。她額上冷汗涔涔,咬唇道:“你……你先莫要過來。”
福纨緊張地站在原地,有些無措。
她想起早上醒來時,白蟬的狀态似乎就不大好,當時還以為是吸出毒液時染上了毒素的緣故。可再一想,黑衣人那毒連她都害不了,又哪裏能傷到武藝高強的白蟬?
而且,看白蟬的情态,面色蒼白,重重喘氣,也着實不像中毒,倒像是……運功岔了氣?
猶豫間,白蟬總算是緩過了一口氣。
她擡手按住腰間嗡鳴的劍柄,慢慢直起身,道:“……無妨。”
福纨:“……”
喂怎麽看都不像沒事的樣子好嗎?
白蟬鳳眼盈了應激性的淚水,眼角微紅,乍一看竟有幾分脆弱的美感。福纨下意識翻起袖子,想替她擦一擦,哪想白蟬動作幅度很大地往後一縮,她這伸出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福纨:“白……姑娘?”
白蟬望向她,沉默了許久,久到天光都有些偏暗了,方才開了口。她問:“你不是想知道,我修的是什麽功夫?”
福纨呆呆重複了一遍:“什麽功夫?”
白蟬淡淡笑了一笑:“至純至烈,無情無欲,是為無情道。”
福纨還未反應過來,忽然被人用力一扯,旋即落入了一個柔軟的懷抱。
鋪天蓋地的檀香味如煙如雲地罩住了她。
那女子微微俯身,蹭了蹭她鬓邊。福纨掙紮着偏頭看去,只見那雙清冷的黑眼睛不知何時,竟泛出一抹妖異的淡紅。
女子道:“你……是想破我的道嗎?”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8-24 02:13:17~2020-08-24 04:45: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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