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福纨醒來時,睜眼便看見頭頂昏暗的石壁。
光線灰蒙蒙,分不清是清晨或傍晚。她眨了眨眼,想撐坐起來,卻覺身子沉得不行,手腳軟綿綿沒有半點力氣。
她掙紮着往下看去,才注意到胸前壓了一個人。
白蟬單手緊緊握着她的手,似是累極,伏在石床旁睡着了。發髻散開,如瀑的黑發柔柔鋪散在她身上,好像将她的心也連帶着一起纏住了去。
福纨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麽一動彈的功夫,白蟬驚醒。她扶着額頭緩緩坐直身體:“你醒了?”
福纨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錯覺,白蟬的面孔似乎比先前更蒼白了一點,眼下還有幾分青黑。
見她發愣,白蟬很自然地探手試了試她的額頭,颔首:“燒退了。”
福纨:“這……是什麽地方?”
白蟬答道:“後半夜下了雨,我便找了一處山洞避雨。”
兩人一坐一躺,白蟬并不是主動開口找話的性格,福纨也沒力氣折騰,洞內便安靜了下來。白蟬不知在想什麽心思,直勾勾盯着福纨瞧,福纨被她定定的目光看得有幾分不自在。她避開她的視線,搜腸刮肚想找個話題聊聊,視線游移間,她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對——等等,自己竟貼身穿着白蟬的衣裙?
福纨瞠目結舌:“這……這……”
白蟬淡淡道:“你袍子濕了,給你換了一身。”
福纨腦筋快,一瞬間已經腦補了白蟬是怎樣脫掉她濕透的衣服又換了自己衣服給她的場景。整張臉發熱發燙,連耳根子都泛出了水紅色。
白蟬輕輕皺眉:“你莫不是又發燒了?”
她似乎覺得手背測溫不大準,猶豫片刻,靠近了些,彎腰用自己的額頭來貼福纨的額頭。她身上随意披着福纨的外衣,扣子系到脖頸最高的一顆,衣服尺寸偏小,她穿了略有些緊,這一動,便顯出玲珑的身材來。
福纨整個人僵硬躺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那光潔的額頭越靠越近。随即,前額皮膚微微一涼,兩個人靜靜貼在了一處。白蟬頭發散下來,罩住了她,秀挺的鼻梁從她臉龐上輕輕劃過。
很癢,很輕。
她連大口喘氣都不敢,就像指尖落了只蝴蝶,一抖就會振翅飛走。
片刻後,白蟬撐起身:“還有點熱度,你好好歇着。”話音未落她悶悶地咳嗽了一聲,臉色愈加蒼白。
福纨敏銳地偏頭看她:“你怎麽了?”
白蟬不動聲色道:“沒事,大概是昨晚淋了雨的緣故。”
福纨抿唇——騙人,上回也是大雨天,她記得清清楚楚,雨絲沾不上白蟬的身便被至剛至純的真氣烘幹。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淋了雨就生病?
白蟬掩飾什麽似的站起來:“我接點水。”她站得太急重心不穩,險些歪了一下,沒理會福纨擔憂的目光,反而加快速度往山洞外沖去。
福纨攀着旁邊石壁吃力地坐起身,肩膀處的傷口包紮得很妥帖,略微有些疼,不再是昨夜那種令人心悸的麻痹感。
白蟬很快折返,對她道:“喏,水。”
一只芭蕉葉卷的水杯送到唇邊。
福纨下意識擡頭,望向對方冷淡的面孔。白蟬素來沒什麽表情,五官美則美矣,卻很冷,冷得叫人不敢肆意親近,如寒玉雕就的塑像,生來便該被高高供奉在佛龛上。
此刻兩人對視,明明是如霜似雪的眉目,卻叫她讀出了脈脈溫情。
福纨一恍惚,忽想起商纣王題詩娲神殿的傳說,人間的帝王妄圖亵渎九天神女,最後惹怒神靈招致災禍。
若換做她呢?換做她跪在蒲團上仰望神女的面容,心中想的,又會是什麽?
白蟬再度将水往前遞了遞。
福纨回神,低頭接過來喝了一口。冰涼液體順着喉管流入幹渴的腸胃,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忽地,腦中閃過一幕模糊的場景。
昨晚似乎……也是如此?她依稀記得自己輾轉反側,喉頭幹渴,似夢非夢間,有人撬開她的唇齒,将清冽的泉水緩緩度入她口中。
福纨捧着芭蕉葉愣住了。
不,這還沒完。她記起來了,喂完水,那瓣柔軟的唇退開片刻,随即在她壓抑的痛呼中,壓上了肩膀的傷口。她将她按得很緊,一口又一口,染了毒的血被吸出來吐到一旁。
福纨手一抖,錯愕道:“你——”
“怎麽了?”白蟬立即走過來,彎腰查看,皺眉道,“還疼?”
她語氣溫柔得讓人恍惚。
福纨呆呆搖了搖頭:“……白蟬?”
“嗯。”
福纨不語。
她好像變作了那仰望神像的纣王,憋着無數的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她垂下眼:“我……我……”
白蟬見她久久不語,道:“是不是想找你的東西?我替你收好了。”她探身越過福纨,朝身側的石壁一摸,掏出了布裹着的一小包零碎。
福纨:……不是這個啦!
那布包擱在她膝蓋上,白蟬在旁等着她打開看。福纨瞥了她一眼,心中忽然洩了氣——還想怎麽樣呢?白蟬重義,救她應該也只是順手,看她這副無知無覺的樣子,哪裏會曉得自己心中的驚濤駭浪?
福纨低頭拉開了布包,挨個取出檢視,東西一樣沒少——鬼畫符的神秘破布,小玉佩,哨笛,還有甘泉宮撿來的畫像。
拿到玉佩時,她指尖一顫,不小心将那玉佩咕嚕嚕滾到了床下。
白蟬眼疾手快接住,遞過來的瞬間,神色忽然起了些細微的波動。
福纨心中一動:“怎麽了?”
白蟬回神,遞還給她,道:“這白玉不錯,可惜了。”
福纨:“為什麽這麽說?”
“摔出了裂紋,還沁了血,怕是不好補救。”白蟬彈了彈膝上的長劍,劍身嗡鳴一聲。她随口問道:“這是你的?”
“不,”福纨掃了她一眼,收起玉佩,“別人給的。”
白蟬随意地點點頭,話鋒一轉,道:“說起來,你為何要随身攜帶那女官的畫像?”
福纨:“……”哦豁。
白蟬見她不答,又淡淡補了一句:“我看她眉眼煞氣頗重,怕不是什麽好姻緣。”
福纨險些沒被口水嗆住:“咳咳咳……姻緣,你在說什麽啊?”她緩過一口氣,狼狽道,“你誤會了,我們真不是……況且這畫的也不是衡則。”還說別人,論煞氣,誰能比得上你?
白蟬将信将疑:“哦,那是誰?”
福纨搖搖頭:“我也不知。”
白蟬重新展開畫卷,細細觀摩一番,又掃了眼福纨:“若遮住眼睛,這嘴唇同下巴,倒與你有幾分相似。”
福纨當她玩笑,下意識回了句“怎會”。
白蟬單手擋住上半張臉,掉轉畫像,示意她自己看。
福纨瞥過,心髒猛地一跳——何止是有點像,鼻梁,下颌,唇形,連唇角微微翹起的弧度都是相近的。
白蟬探手,輕輕在她側頸點了一下:“而且你這裏有顆小痣,她也是。”
福纨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脖子,腦中掠過一個不思議的瘋狂想法。
她搖頭喃喃:“——這不可能。不會的。”
可越是否認,越覺得有此可能。她從未見過生母,宮中也沒有任何畫像,本以為是女帝厭惡柔妃的緣故,可若換個思路看,一切似乎也說得通。
若這畫中人是柔妃……
女帝對柔妃……真的只是厭惡嗎?
福纨心髒跳得飛快,腦中一時千頭萬緒。
女帝和柔妃的關系若真如她猜測的那樣,宮禁內外還有多少人知曉?楚衡則相貌酷似柔妃,又是丞相府的人,林相安排她入宮為官,是巧合,還是計謀?若是計謀,這一場局又是從何時開始布下的?楚衡則自己知道嗎?還有那死去的宮女,養心殿深處的秘密……
她扶着額頭,感覺好像陷入了一張巨大的網。近幾日,帝都各處的暗流正逐漸彙成一股洶湧潮流,刀鋒直指東宮,還有她背後的皇座。往後每一步恐怕都是刀山火海。
她孤身立于暴風眼中,無人可以信任。
“福纨?”
福纨扭頭,只見白蟬看着她,隐有憂慮之色。她心跳微微平複了些。是的,還有眼前這個人。這一襲白衣出塵,幹淨得好像清晨枝頭的第一捧雪,和帝都紛争格格不入。
半晌,福纨輕聲道:“算我欠你一命,會還你的。”
白蟬:“謝謝,你若以後能少添些亂,就是幫忙了。”
福纨:“……”等等,她收回前言,這人壓根不是什麽出塵白雪,分明就是一根木頭!
她沒什麽底氣地反駁道:“我哪有添亂?”
白蟬:“比如半夜不睡跑來亂葬崗遛彎?”
福纨:“……”
白蟬客觀地評價:“若非你受了傷,昨晚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福纨:“……”她撇撇嘴:“人哪兒有十全十美的?我就是幹文職的,打打殺殺可不是我強項。”她掏出那張已經晾幹的破布,“諾。”
那破布在屍體喉嚨裏塞了大半天,散發出陣陣臭味。
白蟬明顯有點嫌棄:“這是何物?”她唇角抽了抽,“該不會又是你畫的地圖?”
福纨嘆了口氣:“從那宮女身上搜出來的……我說,你都不知道原因就去挖了那具屍體?”
白蟬抿唇:“我是受故人之托……”
福纨:“那她的故人可真夠多的,還派了如狼似虎的一群人來同你搶。”
白蟬無法反駁。
沉默了片刻,她說:“既然已經托付了我,我定要帶着她的屍首去複命。”
福纨無奈:“那現在屍體丢了,你打算如何?”
白蟬淡定道:“自然是搶回來。”
福纨:“……”不愧是你。
白蟬有點死心眼,就比如她認定江湖規矩,有恩報恩有怨報怨。昨夜那群黑衣人當着她的面劫走了那女屍,按着規矩,必是要讨回來的。
福纨勸不動她,只得低頭研究那圖中的精妙。
圖卷只有兩瓣手掌大,似乎是卷軸上撕下的殘頁,破爛且陳舊,暫時還看不出什麽,只有一點可以确認,這絕不是一張普通的圖。
——繪制布面的染料,遭水浸泡了許久,竟絲毫沒有褪色。
福纨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這畫的不像地圖,倒像條四腳蛇?”
白蟬:“……或許是龍?”
福纨:“不會吧,你看此處,分明有一張人臉。”她頓了頓,“該不會是暗示龍吃了人?又或許這是一對人龍伴侶,正在親熱?”
白蟬:“……”
白蟬瞥了一眼畫,開口道:“燭九陰,燭龍。”
福纨:“那又是什麽?”
白蟬:“傳說中司掌秋天的神明,人臉龍身。”
福纨睜大眼睛看她:“你竟還知道這些,厲害!”
白蟬輕咳一聲,別過臉:“也,也沒甚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