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适才楚衡則急着往養心殿救人,顧不上去審問那宮女。等一切塵埃落定,她們聽得東宮外喧鬧起來,一問才知,是有個小宮女失足跌進了禦湖。
數九隆冬,禦湖結了薄薄一層冰,她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竟一個人踩冰面玩兒。浮冰淺薄,撐不住重量,嘩啦啦碎了個冰窟窿,那宮女悄無聲息地掉下去,冬衣繁重吃透了水,連掙紮都沒掙紮兩下,就沉了底。
據說撈起來的時候,已經凍得梆硬,腳底還綁了兩片冰刀。
阖宮上下都忙着歡度除夕,結果橫刺裏出了這麽檔事,誰不罵一句晦氣。屍體沒人願意管,直接拖出角門草草埋了。
角門外?亂葬崗?
兩人聞言對視一眼,楚衡則挑眉,無聲地征詢她的意見。
福纨聳聳肩,滿不在乎地:“去就去呗,死人有什麽可怕的?”
然而事實是,當夜,還沒等到走到墳地裏,她整個人都慫了。楚衡則單手提着鋤頭,看向縮着脖子躲在自己身後的福纨,額上劃過黑線。
“殿下,”她無奈,“您扯着我,我怎麽好挖坑?”
福纨鼓着臉:“我,我哪兒有?”手指仍緊攥着不肯放。
說是亂葬崗,其實不過是宮門外的一處小山丘,因埋着不少犯了事的宮人,總有股陰氣森森的味兒,後山住的村民寧願繞路進京也不願打這兒過。
福纨此時便站在這一片東倒西歪的枯樹荒墳中間。
月光黯淡,林間幾點明滅的磷火。
她小心翼翼跟着楚衡則,踩斷枯枝的輕響都能叫她吓一跳——天那麽黑,也分辨不出究竟是樹枝,還是白骨。
“真就是這兒?”
“嗯。”楚衡則左右觀察了一下方位,“說是草席裹了丢在樟樹下,只埋了薄薄一層土。”
方圓幾米都是荒草,唯有這一棵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樟樹。
福纨:“那還等什麽,趕緊挖啊?”涼風吹過,彌漫着薄薄的土腥氣,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楚衡則點頭,一鋤頭下去,卻皺了皺眉。福纨從她背後探出頭,也跟着倒吸一口涼氣。
土質松散,鋤頭軟軟陷進地裏,輕輕一抖,旁的泥土便簌簌落下。很快,平整的地面塌陷了一塊兒。
哪兒有什麽屍體?分明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墓坑。
坑旁還有不少新鮮的腳印,亂七八糟,混着手印,好像有人曾拼命往外爬似的。
福纨打了個激靈。
慌亂之中,她後退兩步。她餘光瞥見樟樹後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下意識擡頭,這一眼卻險些吓掉了她的魂。
“那……那裏……”
福纨氣都快喘不上了,借着黯淡月光,只見樹後不知何時站起了一個白衣女子,身影修長像極了鬼魅。
福纨:“救——”
鬼影子一張口,卻準确叫出了她的名字:“福纨?”
福纨:“啊啊啊!”她強撐着自己不要倒下,誰知那女子一息之間便瞬移似的靠近了自己。
你不要過來啊!!
她捂着眼睛拼命向後縮,一腳踩空險些軟倒,就在這時,“鬼”伸手牢牢捉住了她的指尖,将她重新扶穩,熟悉的清淡檀香味随之襲來。
咦?福纨眨眨眼,溫……的?
一個清冷的聲音道:“你又整什麽把戲?”
福纨含着淚仰頭,望見了一雙漂亮又冷冽的鳳眼。
她:“白,白蟬?”
她素來玲珑心思九轉回腸,此刻吓呆的模樣頗有幾分不同于往日的可愛,白蟬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福纨還呆愣着,腦袋裏想起許多雜七雜八的怪談,據說山野裏有一種精魅會變成人的模樣來吸人的精氣。眼前這個“白蟬”,會不會是那妖怪變的啊!哦對了,好像還有一種妖怪,慣于偷人的皮囊去畫皮,這妖怪長了白蟬的皮相,莫非白姑娘已經遇害了?
她越想越恐怖,臉上青白變換不定。
“福纨?”白蟬微微彎了腰,來看她的眼睛,“徒兒?”
聽見熟悉的稱呼,福纨的心略微定了定,吸吸鼻子:“真是你?”
“嗯。”
白蟬想了想,從袖中摸出一支哨笛給她看:“這回總該信了?”
“……”福纨脆弱的表情瞬間收斂,整個人重新抖了起來,理直氣壯地指責道,“你幹嘛啊,偷偷躲起來吓人!”
白蟬:“我才是要問你,半夜三更跑來這亂葬崗做什麽?”
福纨道:“那你呢,你不也大半夜來這閑逛?”
白蟬一噎,方道,“我是受人所托……”
“唔,我也差不多吧。”福纨眼睛都不眨,信口胡扯,“咱們宮裏每個月都要來這兒燒紙祭拜的。”
“燒紙?”白蟬似有不解,看向旁邊的楚衡則,“用鋤頭?”
楚衡則滿臉尴尬,偷偷将作案工具藏到了身後。
“嘶,你們……”白蟬視線在兩人之間打了個轉兒,似乎明白了什麽,又露出那種很不贊同的神色,“你怎麽能做這種事?”
福纨一愣,反問自己做了什麽。白蟬皺眉:“你實在缺錢,盡可以來找我借,何苦要……何苦與這種人同流合污?”說着指了一下旁邊的楚衡則。
福纨:“?”
無辜躺槍的侍中大人:“……”
白蟬勸誡道:“随葬品也算有主之物,你挖這些細軟,會傷陰骘。”
福纨嘴角抽了抽,她們這是被當成盜墓賊了啊。不過也不算最差的情況,她安慰自己,偷財物,總比偷屍體不那麽變态一點。
白蟬教育完她,又轉向楚衡則,認真地:“大人,我說請你關照福纨,卻不是這種關照。”
楚衡則十分委屈:“其實我……”
“哎哎——”福纨趕忙打斷她,拉住白蟬的袖子搖了搖,“以後再不會了,好不好?”
白蟬抿着唇,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福纨松了口氣:“那你來這兒又是做什麽?”
白蟬很坦蕩:“挖屍體。”
福纨:“……”
楚衡則:“……”
這年頭,盜墓不能幹,偷屍反而沒事了?
白蟬見她們一臉欲言又止,知道是誤會了,接着解釋道:“我是受人所托。有人托我來尋一具屍體,他說與此人有舊,不忍她曝屍荒野,想要送回故鄉安葬。”
福纨與楚衡則對視了一眼,試探着道:“你要找的,莫非是東北角樟樹底下的那一具女屍?”
白蟬微訝:“正是。”
福纨眼睛亮了:“那屍首現在何處?能不能讓我們瞧一眼,就一眼!”
白蟬唇角微妙地抽了一下。
看屍體……?這又是什麽癖好?明明剛才還是一副吓得恨不得原地飛升的樣子,怎麽突然又要看屍體了。
楚衡則抱拳道:“我和殿……我們确實有難言的苦衷,還望姑娘行個方便。”
“屍體有什麽好看?”白蟬嘴上這樣說,卻還是領着兩人往更深處走了段路。
林子邊緣,白蟬頓住腳。
恰巧一陣夜風吹響樹葉,撲簌簌驚起好幾只蝙蝠。它們飛得很低,幾乎就擦着她們的腦袋掠了過去。癢癢掉毛的觸感激得福纨打了個寒顫,整個人都癱在了白蟬身上。
白蟬伸手握住她的肩膀,語帶笑意:“怕了?”
“怕,怕又如何?你……你就沒,沒有害怕的東西?”福纨原想頂嘴,可惜嗓音顫悠悠的,半點威懾力也沒有。
白蟬沒戳穿她,單手攬着不讓她往下滑,擡了擡下巴:“到了。”
幾人擡眸看去,只見前方空地上攤着張破草席,中部微微拱起,應該就是塞了那具屍體。屍體頭部蓋了絹制白布,幹淨得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大約是白蟬的私物。白布殓面,算是最後的尊重。
福纨下意識瞥了眼表情冷淡的白蟬,她原以為像她這樣的江湖人應該見慣了生死,卻不知道還有這樣溫情的一面。
楚衡則快步上前,輕輕掀起那草席,一只腳從席子裏滑落,髒兮兮地光着,另一只腳上穿着自制的冰鞋。她反提着佩刀,将整張席子挑開到一邊。
屍體渾身都濕透了,頭發像糾纏的海藻貼在臉頰,臉色慘白,雙眼緊緊閉着,勉強能看出年紀不大。
福纨心中微微一顫。
楚侍中道了聲“得罪”,彎腰将她全身衣服撲了一遍,空空如也。福纨在旁看着,後來也跟着跪下來,擡手握住她僵直的腳踝翻看。
白蟬:“你們……”
“不太對勁。”福纨皺眉,低聲道。宮女青色的腳背和後跟分別有一處小擦傷,沒結痂,明顯是死後造成的。可屍體仰面裹在草席中,如何能傷成這樣?
她湊近了看,傷口只有表面零星粘了些草屑,一吹就掉了。她心念一動,似是想起什麽,将另一只鞋扒了下來。
果然,左腳差不多位置也有類似的傷口。
福纨喃喃:“……原來如此。”
楚衡則:“您懷疑?”
福纨:“這雙鞋是硬套上去的。”
這雙冰鞋尺寸比她的腳略小一些,屍體僵硬,自然是不容易塞進去。兇手擔心晚了被人發現,便使了蠻勁,一時沒注意蹭破了皮。
福纨道:“有人殺了她。”
白蟬驀地射來一道視線。她快步走來,彎腰撩開那屍體的頭發,探出兩根手指試了試皮膚軟硬。
白蟬微微閉目,問:“她落水,是什麽時辰?”
楚衡則回憶了一下,說大約是下午。
白蟬松開手,搖頭:“不可能,最晚午時,她已經死透了。”
說話時,她正好停在福纨身後,一彎腰,絲質的腰帶便軟綿綿垂下來,拂上她的耳朵。福纨晃晃腦袋,覺得癢,又有些說不出熱,一時有些心猿意馬。
走神間,白蟬已将那屍體微微翻過了一點,撩起她後頸的頭發認真查看。
楚衡則:“能看出什麽嗎?”
白蟬又檢查了她的指甲,皺眉:“有人從背後将她摁在了水裏。”她托起她的手示意兩人過來看,福纨湊近了,只見短短指甲裏全是幹透的泥,呈深黑色,明顯不是這亂葬崗的沙土,更像是濕軟的塘泥。
——大約是拼死掙紮時摳下來的。
福纨吞咽了一下,剛想說什麽,忽聽身後傳來利刃破空之聲。
一襲白衣猛地攏住她,她視線颠倒,稀裏糊塗翻滾了好幾圈,趴在了地上。
咄咄咄!
再擡頭,只見他們方才所在的位置,竟深深插了三支羽箭。
“什麽人?”楚衡則厲聲道。
黑暗中沒有回答,林中影影綽綽,竟不知還藏了多少人。絲毫不給他們喘息的時間,對方全力一躍迎頭砍來,楚衡則瞬間拔刀出鞘,堪堪架住了那柄斧頭。
铮!
金鐵交擊之聲格外刺耳,幾乎蹦出火花。楚衡則悶哼一聲,往後退了半步。
——太重了。
那是柄磨得極鋒利的精鋼戰斧,若砍在人身,恐怕立時就能将她攔腰劈作兩半。
暗中的對手輕輕笑了一聲。
不好。楚衡則雙目猛地睜大,借着黑夜的掩護,竟又有另一柄戰斧無聲無息地從側面砍來,眼看就要剮過她的胸腹。她雙手架住頭頂的斧頭已足夠勉強,根本無暇分心顧及其他。
時間放慢,幾乎能聽見兵刃斬破空氣的呼呼聲。
福纨失聲:“衡則!”
那瞬間,呼嘯狂風扯碎氣流,雲層快速移動,彎月掙脫黑暗的束縛,猛地照亮了天地。
與此同時,林中也乍然閃過一道雪亮的弧光。
明如皓月,冷若冰霜。
白蟬拔劍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8-17 23:56:44~2020-08-18 23:49: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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