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隔日一早,福纨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就見院子裏杵着一個陌生的小宮女兒。她探頭探腦地到處看,見到她,慌張地行了一禮,說是女帝有事想找她。
福纨整個人睡意朦胧,只随意換了身衣服,就随她出了宮門。兩人穿過禦花園,拐了個彎,繞着禦湖大半圈。眼看着越走越偏,她皺眉:“這不是去長樂宮的路?”
宮女道:“回殿下,陛下在養心殿等您。”
養心殿?福纨有一瞬恍惚。
從小到大,她只知養心殿裏頭躺着自己病歪歪的父皇,真正見面的次數卻屈指可數。皇後借口聖上需要靜養,不許任何人靠近。少時她調皮偷偷溜進去幾回,那殿內黑乎乎陰沉沉,什麽也看不清,隐約記得萦繞着一股藥材味。
林如晖曾告訴她,皇帝躺在正殿深處。
“殿下,那是您的父皇,您該去看看他。”那年她趴在圍牆上,低聲慫恿福纨。
福纨鼓起勇氣獨自走進陰森森的大殿,輕聲喚那簾後模糊的人影,卻沒有得到回應。養心殿常有宮人看守,萬一被抓到還要挨板子,漸漸她也很少去了。
請安……不知女帝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她“哦”了一聲,随口道:“楚侍中呢,怎麽不是她來?”
小宮女神色有些慌亂,細聲細氣地回說,陛下不知怎的就惱了侍中大人,這幾日都罰她閉門在家呢。再問細節,她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繞過一處假山布景,兩人終于到了養心殿後門。
漆門緩緩打開。小宮女停在原地,福了一福,示意她獨自進去。
福纨将信将疑地跨過門檻,迎上了一位陌生的嬷嬷。嬷嬷似乎等了許久,見她來了,舉起手中長長黑布條,打手勢讓她轉過身去。
福纨皺眉:“你是什麽人?”
嬷嬷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搖搖頭。福纨定睛看去,只見她皮膚褶皺處,橫亘着一道淺粉色的疤。
竟是……被人開喉除去了聲帶?
黑布繞了幾圈,奪去視線。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福纨:“你……要帶孤何處?”
自然是沒有答案的。
嬷嬷雞爪似的手從後方緊緊攥住她的手肘,引她慢慢往庭院深處走去。
路很長,她甚至疑心對方為了混淆自己,特地在院中多轉了幾圈。不知過了多久,鼻端終于嗅到了熟悉的藥味。
身後的力道一松。
福纨獨自站在原地,呆了片刻,試探着道:“有人麽?”
沒有回答。
她稍作猶豫,擡手扯下了黑布。
大殿密不透光,也沒有風,四面的窗全被氈墊給塞了個嚴實。方桌的角落幽幽亮着幾盞燈,她借幽暗燈光擡頭看去,只見屋頂懸了塊“中正仁和”匾額,下方另有兩方小一些的宣紙,被雕花擋住了,看不清文字。
破敗,陳舊,濃重的壓抑感撲面而來,幾乎令人呼吸一窒。
忽然,一陣飄忽的哼唱聲,自左手內殿悠悠傳來。
福纨屏住呼吸,心跳猛地加快了。她微彎下腰,往旁邊挪了幾步,一重又一重幔帳阻礙了她的視線,只隐約能望見宮室深處透着些光亮。
是誰?誰在唱歌。
歌聲斷斷續續,可見唱曲兒的人十分漫不經心。福纨皺眉聽了片刻,大約是首戲曲,起調很高,唱到吊不上去的高音,便會停個一兩拍,叫人聽了很難受。
她蹲了一會兒,終于聽出了一句“宵同夢,曉同妝,鏡裏花容并蒂芳……”(1)
那人頓了頓,方才繼續往下哼,轉調有一絲哀婉。
“……深閨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樣。”
福纨驀地站起身,蹲太久腿有點麻,身子一歪磕上了桌沿。
歌聲戛然而止。
室內靜得可怕,她幾乎能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聲,冷汗順着脊背慢慢淌下來。
這大殿古怪得很,窗戶嚴絲合縫地關着,剛才進來的門也已封死。回頭路是指望不上了,想要出去,大約只能慢慢往前走。
但是,若往前走……或許會撞上那唱歌的玩意兒——不知道是人是鬼。
總不能一輩子都困在這裏。福纨給自己壯了膽,拿過一盞油燈擋在眼前,一步一蹭,撩開第一重帷幕,一腳踏進了裏間。
越往裏走,鼻端缭繞的藥味便越濃烈。
掀開第三層帳幕,腐臭熏得她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她喉間盡是苦味,整個人好似浸泡在一缸藥汁裏頭。
福纨擡袖捂住口鼻,定睛朝室內瞧去,倒沒有更多的幔帳,只擺了張雕龍的大床。床邊垂落了薄薄的藕色輕紗,後面隐約可見躺着個人影。
她有些愣住了,不知該作何反應。
榻邊軟墊用了明黃色繡金龍的布料,她吞咽了一下,下意識跪了下來。
“父……父皇?”
簾後的人毫無反應,連呼吸都輕不可聞。
福纨将油燈放在腳邊,膝行兩步,仰頭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般擡手想去掀那輕紗。
突然,她的手被一股大力攥住了。
“唔……!”
那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福纨眼睛往旁一斜,卻看見了一臉緊張的楚衡則——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此時竟透露着恐懼。
“別問,別說話,”楚衡則壓低聲音,飛快道,“信我。”
她大力拉扯着福纨往後離開,油燈在慌亂間踢翻了,燈芯閃了兩下便熄滅。
黑暗中,福纨能感覺到冷汗一滴滴順着楚衡則的脖子流下,砸在她眼皮上。楚衡則的呼吸很粗重,像是極力忍耐着什麽。
她想問她到底出了什麽事,但想起方才的叮囑,還是閉上了嘴。
楚衡則在黑暗中健步如飛,好似對宮殿構造極其熟悉,不出片刻,已摸到了牆邊。不知她是如何操作的,喀啦一聲,牆上的書櫃竟原地裂作了兩瓣。
福纨被刺目的光線激得眯起眼睛,低頭卻聽身後人低低道了聲“得罪”。
還未反應過來,一記手刀穩穩切在她後頸,她猛地沉入了黑暗。
再醒來時,她望向熟悉的帳頂,眨了眨眼睛,才意識到自己回到了東宮。撐着床沿起身,脖子後方隐隐的痛楚提醒她,早上的一切并非夢境。
房門被推開,楚衡則左手端着湯藥,見她醒了,立刻走上前來。
福纨扶着脖子,低低呻|吟了一聲。
“殿下……”
“那個先拿走,”她擺擺手,“我聞了想吐。”
倒不能怪她,憑誰下午聞了那股腐臭混着藥汁的臭味,也不會再想喝藥了。
楚衡則起身打開窗戶通風,擔憂道:“好點了嗎?”
福纨幹咳兩聲,卻什麽也沒吐出來,胃裏仍是苦的。
楚衡則道:“方才,實在對不住。”她走了兩步到床邊,低聲說,“今日我殿前當值,那宮女假傳聖旨宣您去請安,幸好我路過禦花園,聽見她同別人說漏了嘴。我緊趕慢趕追去了養心殿,卻還是遲了一步,您已經被啞嬷嬷……”
她猛地住了口,半晌,才委婉道:“殿下,今次之事,是有人要害您。”
福纨下床,舉起冷茶壺往嘴裏猛灌兩口,終于緩過了一口氣。她啞聲道:“養心殿裏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楚衡則一臉為難。
福纨斜眼看她:“不能說?”
她搖搖頭:“殿下,您還是不知道的好。”
福纨:“不知道的好?要是你沒趕上,我掀了那簾子,是不是已經死透了?”
楚衡則固執地閉緊了嘴,不肯再說。
“罷了,”福纨一看她犯倔就頭疼,“那我換個問法,你什麽時候注意到養心殿有古怪?”
“約莫五天前,我去林相府上,林……”她頓了頓,“林小姐托我打聽陛下的近況。我想宮裏總不會出事,就趁着值夜去了趟養心殿。”
福纨:“又是林如晖?”
楚衡則點點頭。
福纨道:“這些事情,你跟她講過沒有?”
楚衡則否認了,事關重大,她誰都沒有講。福纨再追問,她又倔起來,只說是殿下不能知道的事。
福纨隐約感到有什麽計劃外的事情發生了。她有些心煩——隔着一層紗,過去的事情總在眼前晃來晃去。她回憶起小的時候,林如晖選來宮中伴讀,也是這樣慫恿她混進養心殿。
皇後厭惡皇帝人人皆知,說好聽了是“陛下”,實際不過是一具傀儡。
一個廢人而已,林如晖這樣,未免也有些太上心了。
“你要小心林……”福纨說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楚衡則本就是丞相的人,改口道,“你自己萬事當心。”
楚衡則應下了,也不知究竟聽進去了幾分。
福纨支着頭看向窗外陰沉的天空,忽然道:“對了,剛才你進養心殿……聽見了什麽聲音沒有?”
楚衡則:“?”
“算了,沒事。”
福纨想起那首哀怨的唱段,指尖不自覺輕敲節奏,一邊思索,如果說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那位真是皇帝,唱歌的又是誰?就算帶了戲腔,她也聽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等等,殿下?您唱的……”
福纨回神,見楚侍中正睜大眼睛看向自己。
楚衡則臉色微紅:“殿、殿下,您從哪裏聽來的這種豔曲?”
福纨:“?”等等,什麽曲?
“《憐香伴》啊,近段時間坊間最時興的唱本,講的是,講的是……”楚衡則眼一閉心一橫,“講了兩個女子相戀卻不能相守,最終嫁入同一家門得償所願的故事。”
她一臉的恍惚:“殿下,原來您……”
福纨:“……”這算什麽,當衆出櫃嗎?
等等,既是講女人之間戀情的唱本,楚衡則為什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楚衡則一聽,脖子都漲紅了,拼命辯解道:“不,不是我啊!是……是林小姐在府中胡鬧,硬拉臣陪她一起聽的。”
她羞于啓齒,冰山臉整個垮了:“她還逼臣寫了觀後感……世上怎有這等,這等不顧倫常之事。”
福纨:“……”她看着手足無措的楚衡則,突然有點同情那位狐貍似的林小姐了。
作者有話要說: (1) 《憐香伴》李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