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榮升“師父”的白姑娘很大度地原諒了福纨,還掏出不知哪裏尋來的兩只大鳥蛋,問她吃過中飯沒有。
自然是不曾的。
于是那兩枚“倒黴蛋”便被洗淨架上了篝火。
“烤的時候,注意翻面。”白蟬持着木棍撥弄。
福纨抱膝看她。
正午的日頭曬得很,篝火并不顯眼,只有一縷孤煙袅袅往天上升。枯枝堆不時爆出個火花,慢慢的,蛋的香味飄散出來。
福纨吸吸鼻子,忍不住問:“這麽大個蛋,是什麽鳥?”
白蟬瞥了她一眼:“大鳥。”
福纨“……”倒不知你還有說冷笑話的天賦。
她不死心又問:“什麽大鳥?”
白蟬不答。
福纨:“你該不會是随便從鳥窩裏偷……”
啪。白蟬很幹脆地将蛋一挑,咕嚕嚕滾到她腳下,輕輕裂了一縫,隐約瞥見澄黃蛋心,香得要命。
白蟬:“你到底吃不吃?”
福纨沒出息地點點頭,湊了過去。白蟬将那枚不明身份的鳥蛋一分為二,拿粗布墊了遞給她,示意她捧着吃。
蛋黃堪堪凝固,入口滑膩,蛋白外皮有些焦脆,一口下去香氣四溢。
白蟬沒有動,只在旁看着她,撣撣衣服道:“再過兩日就是年節了。”
“嗯。”福纨擦擦嘴,“對了,除夕有空麽?”
白蟬投來一個疑惑的視線。
福纨:“宮中會表演藥發木偶,你不是說想看?”
白蟬別過眼:“我何曾……”
福纨:“就問你來不來嘛?”
白蟬望着她的眼睛,半晌,一點頭:“來。”
福纨低頭繼續啃她的蛋,她沒問她打算如何進宮,以白蟬的武功,辦法總歸比她多得多。
“但我不認得路。”白蟬道。
福纨:“唔,等我晚點畫張地圖給你。你先到偏殿等我,等換了衣服,再混進宮宴去。”
三兩下吃完了蛋,她也不講究,直接從熄滅篝火底下抽出根碳條,開始在布面上塗塗畫畫。
白蟬瞥了眼那黑糊糊鬼畫符的地圖,額上一滴汗。
“這邊,”福纨敲敲角落一團長得像饅頭的黑影,“是朱雀門。”
“這條路(明明是蚯蚓)直通長樂宮,夜宴便在那裏舉行,你的話,從這兒折過去,禦花園後面有不少廢棄的宮室,從西往東數第三間,我在院子裏等你。”
白蟬:“……”
她唇角抽了抽,道了聲“知道了”,迎着福纨期待的目光,勉為其難将那幅“地圖”收入袖中。
布很髒,她甚至能感覺到多餘的碳粉正悉悉索索往下落,将雪白袖口染髒了一片。
“就一張會不會太簡略了?”福纨摸摸下巴,“要不我再幫你繪個細節圖?”
白蟬手抖了一抖。
福纨笑嘻嘻地:“嗯,師.父.?”
白蟬:“……”她眯眼看去,疑心對方是在蓄意報複。
福纨還想說話,誰知白蟬出手如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她懷中夾出那根哨笛,徑直塞進了她雙唇之間。
福纨一張口:“哔——”
白蟬淡淡地:“看來還是沒什麽長進啊,繼續練着吧。”
福纨:“……”喂喂白姑娘你學壞了。
一直練到夕陽偏斜,福纨終于能磕磕絆絆吹出幾個音。她将這幾個音翻來覆去地吹,覺得很是有趣。
換作旁人早就聽得厭煩,她偷眼去看白蟬,卻見她端坐着,神色平淡,似乎半點也沒受到“魔音灌耳”的影響。
福纨:“喂,你就不嫌吵?”
白蟬擡眼看她:“吹的人尚且不嫌煩,我為何要嫌?”
福纨舉手告饒:“好好好,是我自己聽不下去了,總行吧?”她果斷将哨笛往懷裏一揣:“姐姐,我要走了。”
事到如今,白蟬對“姐姐”兩個字已經基本免疫,只瞅了她一眼,便起身道:“我送你。”
她說到做到,一路将人送到了宮牆外。
白蟬擡頭觀察了一下:“唔,你打算走小門麽,還是翻牆?”
福纨大驚:“你,你怎知我偷溜出來的?”
白蟬無語。開玩笑,哪兒有宮女沒事兒就放大半天假的,再看福纨那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德行,絕對是溜號沒跑了。
白蟬道:“一兩回也就罷了,你總這樣跑出來,替你頂班的同僚豈不委屈?”
在她不贊同的嚴肅目光中,福纨羞愧似的,慢慢低下了頭。
白蟬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麽,又道:“當然,我不是想趕你走,只是……”她頓了頓,“你若實在想學,我夜裏來教你便是。”
“進宮?”福纨聲音忽然拔高了點。
白蟬疑惑:“怎麽?”
福纨擺手:“啊,不是……那個,是這樣,我夜間差事忙,怕你來了也見不到我。”
白蟬不疑有他,随口應了一聲,便又仰頭去看那厚重的宮牆。
她問:“所以,翻牆嗎?”
福纨:“……翻。”
福纨本以為白蟬會搭個人梯什麽的,誰知還沒等反應過來,眼前場景驟然倒轉,竟已雙腳懸空被抱了起來。
那瞬間,她被一股極清淡的檀香包圍了。
福纨生生憋回去一聲驚呼,往白蟬萦着淡香的懷裏縮了縮,手指攥緊對方的前襟。
白蟬打橫抱着她,表情輕松,似乎只是摟着一只貓兒。
“等等,白……”
話音未落,白蟬後退兩步,提氣一躍,足尖輕點牆面,蹭蹭兩下便上了牆頭。福纨閉着眼,耳畔是呼呼的風聲。她并未停留,抱着人徑直跳了下去,輕盈地落在花叢中,連半點塵土都未驚動。
福纨心跳得飛快,直到被放下,指尖還微微發着抖。
白蟬疑道:“怎麽了?”
福纨瞪了她一眼:“我……我畏高。”
白蟬:“那你平日怎麽爬的牆?”
“就,不往下看嘛,”她撇撇嘴,“先說好,可不是我膽小,都怪你剛才太快了!”
——小姑娘腿軟腳軟,唯有嘴還是硬的。白蟬瞧着可愛,唇邊勾起一絲淺淡笑意。
她擡手,替她理了理微亂的鬓發,低聲道:“好徒兒,師父先走了。”
福纨臉微微一熱,再仰頭,那人已如白鳥般騰躍而起,轉瞬便消失在宮牆外側。
她擡手,輕輕捂住對方剛才觸碰的地方,也忍不住抿唇一笑。
宮中繁華如舊,琉璃燈倒了鯨油,一盞接一盞亮起。
福纨搬了架椅子坐在庭中,夜風清冷,院子仍是破敗的,兩顆枯樹糾纏着向上生長,月牙兒割裂成許多瓣。
這般殘景,她看着看着,卻不由笑出了聲。
靠近心髒處有股熱氣蒸騰升起,混着殘餘的檀香,熏得她醉意融融,好像還靠在那個人懷中。
以前她從不曾盼着過年。除夕宮宴,她作為“體弱多病”的帝姬自沒有資格參加。楚衡則偶爾會捎三兩樣小菜給她,若說過年與平常有什麽不同,大約只是宮外更熱鬧了些。
但今年卻很不一樣,離除夕還有兩天呢,她就情不自禁地跟小孩似的期盼起來。
啊,是因為白蟬嗎?
福纨素來認為已足夠老成,但在那個人身旁,卻還會不自覺地耍小孩脾氣。
她在椅子裏撲騰着翻了個身,将發熱的面孔藏進掌心,忽地想起年少時讀的詩:
“……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寝夢佳期。”(1)
今夜,或許她也會看着這輪明月想起她嗎?
(1)《望月懷古》張九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