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面找藥材,蘭漱擡頭看了看罩在頭頂的大太陽,頓時生出了悔意。
他竟将尊貴的自己置于烈日炎炎下,罪過是也。
數了數竹筐裏的養生草藥,他覺得差不多了,想要折返,誰知趙秋衡的那條白狗猛然從身後撲來,口裏銜着一只白瓷瓶,蓋子是打開的。
蘭漱眉毛不停的抽搐着,立刻閃身躲過。許是危急關頭,他的速度并不慢。
白熊想必是做足了功課才來的,急速回頭,悶着頭往過來沖,牙齒露在外面,看得人腮邊生懼。
蘭漱傻眼了,這是怎麽回事?
顯然狗想咬死他,白瓷瓶中裝的說不準是化屍粉。不必多想,定然是受趙秋衡指使。
看來他屈尊降貴的與他講和,他還沒有原諒他。
這個賤人!!!
他将石耒擋在胸前,想以此自保,哪知斜邊又沖來一只黑狗,正是張買誠的大黑龍。
兩頭虎視眈眈,蘭漱的怒意僵在嘴邊,他道:“那啥,你跟你主子說一聲,我真的變了,以後再也不會冒犯,再也不會自不量力,行不行?”
大白狗輕蔑的瞪了他一眼,放緩速度,依舊兇惡的張着大口。
蘭漱提上竹筐往深處跑,路過畢桀冢時,見一排削好的竹竿立在石桌旁,便抓起好幾根來自保。
他不停轉着圈,似乎是要劃地自保。兩條一黑一白的狗對視一眼,覺得再次攻擊他有些困難。
蘭漱看出它們的猶豫,桀桀一笑:“來啊,你們過來啊?!”
大白狗晃了晃腦袋,幾乎在一瞬間便沖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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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漱猛地閃開,心中如雷霆擊鼓,他是真切的感受到了懼意。
他怒罵道:“我都說了握手言和,怎麽還來?你把你主人叫來,我跟他談談。”
大白狗吐着舌頭,搖晃着尾巴,眼神中透着濃濃的鄙薄之意。
蘭漱心頭怯了怯,朝四周看着,想要找到可以自保的東西。
狗朝他嗤了一下。
徹底激的蘭漱脾氣上來,他揮起竹竿将籬笆屋頂上的蜂巢搗了下來,扔在大白狗頭上,自己便鑽進了竹屋,将門關緊了。
大白狗在外面哀嚎。
蘭漱拍着胸脯喘氣,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緩了一會兒,他剛想将門開個縫,身後突然有人道:“九少爺?”
蘭漱吓了一跳,忙不疊回頭。
見出聲的人坐在輪椅上,通體俊秀,目似點漆,雙眉淺淺蹙起,溫雅難及。身着暗色氅,碧捥袖,面如桃花雲裏追風月,神似白蓮摘星祈芳留。十足的俊品人物,端正雅士。
蘭漱心想,散心宗坐輪椅的似乎只有李究一人,他脫口而出:“祖父,您返老還童了?”
“……”
那人搖頭,道:“九少爺來此是為何事?”
蘭漱道:“我是被兩條瘋狗追殺,逃過來的。”
那人想要說什麽,外面突然一陣哀呼,蘭漱連忙将門打開,見大白狗的臉腫大成了兩個,顯得十分醜陋。
黑龍悲傷的看着它,又失望的跑了。
蘭漱臉皮抽了抽,道:“原來狗的世界也看臉嗎?”
他疾步走下去,擒住大白狗的嘴罵道:“虧我給你大半夜送骨頭,你倒好,半點恩情都不記,有本事把你主子叫過來,我跟他一對一玩兒,我偏不信他有多能。”
狗擡起前爪打在他手背上,奈何人在暴怒時有逆天的力道,躲也躲不開,它只好呼救。
這下蘭漱可以肯定的是,趙秋衡絕對就在這附近等着看他笑話。
登時橫眉立目,使勁掐着白熊的嘴,道:“給我出來,背地裏這麽暗算一個柔弱的男子,還要不要臉?”
竹林背後确實出來一個人,但不是趙秋衡,而是張買誠。
他不情不願的走過來,道:“宗主讓你去朝墨殿。”
說完便想離開。
蘭漱拉住他,道:“你的狗傷了我,你不負責?”
張買誠才從校場回來,自然不知黑龍與白熊一同追趕他的事,能找到他也是因為他泡澡時加無數有的沒的,制造出的香味。
“你有病啊,有病去宗醫哪兒,別掃旁人的興。”
蘭漱見他态度堅定,便也解了八分,道:“我爹找我什麽事兒?偏要去朝墨殿說?”
張買誠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便要走,蘭漱突然道:“對了……”
他大聲朝竹屋喊道:“那個……我擅闖進來,對不住啊,等明日會來登門道歉。”
裏面沒有任何回應。
張買誠面色大變,将他拉着跑了出去,一直到朝墨殿門口才道:“你瘋了,你竟進了沈靈獻的屋子,他會殺了你的!!!”
蘭漱道:“什麽?”
張買誠道:“行了,我不跟你說,但你記着離沈靈獻遠一點,他那個人喪心病狂的,發起瘋來誰都殺,連沈大人都制不住。”
蘭漱仿佛有了點印象,沈靈獻,不正是照膽窮沈文野的長子,沈蜚英的哥哥。
剛想仔細捋一捋此人生平,便有婢女道:“九少爺來了,宗主與二夫人已經等您很久了,您快進去吧。”
蘭漱皺眉,踏進了充滿喜氣的廊蕪,李淮譽慈祥的抱着二夫人,逗弄着二夫人懷裏的孩子。
見他進來,李淮譽立即招手,道:“小九,快過來看看,這是你弟弟。”
蘭漱蹙眉,走了過去。
一臉病容卻不減美豔的二夫人道:“九少爺看看,他是不是長得很像宗主?”
蘭漱敷衍的看了一眼,道:“哇,好可愛的猴子。”
☆、魚上冰8
金儀将金瘡藥倒在蘭漱的背上,白色粉末将冷白優美的線條淹沒,她好奇道:“宗主一向下手不狠,最多也是在以為您死後給你賒了口棺材,打算從您的喪葬補助中扣,怎麽今日……”
她在散心宗多年,來來去去許多彎繞也順的清,立即問道:“九少爺,您不會是……對二夫人做了什麽吧?”
蘭漱疼的倒抽一口惡氣,幽幽道:“我能對她做什麽,倒是她,我爹将我按倒施暴時,我明明看到她偷偷踩我一腳。”
金儀給他包紮好,又是不解道:“不可能吧,二夫人一介婦人,哪有那麽大的力氣,您這傷可重着呢。”
蘭漱嘆了口氣,道:“你以為無恥這種品質,只她一人獨占嗎?這不是張買誠也在場,我爹一邊打我,他一邊幫忙,踹了我好幾下,這賬我記得明明白白!”
金儀向來不明白他們這一輩嫡脈之間的恩恩怨怨,便也插不上話。
替他洗了衣服後,金儀才憂心道:“九少爺,過一會兒應該會有人抽查宗訓,您準備好了嗎?”
蘭漱誠懇的回答:“沒有。”
金儀大吃一驚:“那怎麽辦?”
蘭漱道:“等抽查的人來了,你便說我死了,被活活打死的,我再裝鬼吓他。”
金儀:“……”
她端上短燭火到床邊,一圈暈黃的光色打了半帷,憂心忡忡道:“您是不是在生宗主的氣啊?”
蘭漱看到了鏡中的自己,滿臉淤青,完全遮蓋了本來的帥氣,他心平氣和:“沒有啊,怎麽會,我不僅不生氣,還得謝謝他,将我的臉打壞,便免去了被愛慕者綁架強/奸的隐患,安安全全的活着最好了。”
金儀道:“啊?!不會吧?”
冰冷冷的回答:“知道你還問。”
“……”
蘭漱皺眉,盯着臉上的疤痕叫苦不疊:“我不就是說那孩子長得像猴子嗎,他至于這麽報複我?到底是不是親生的啊?”
金儀一聽,便道:“您這麽說二公子,二夫人與宗主都不會高興,何不順着宗主的意,哄着些也好,少讨罰。”
蘭漱辯解道:“我不是哄着嗎,都沒直說醜,還誇可愛。”
金儀也無話可說了,便将他方才沐浴的用具一一收好,又喊了掌燈使過來點燈,并交代更鼓二籌前不允許熄燈。
若是李淮譽派人來抽查宗訓,見早熄了燈了,想是蘭漱要連着過好些時候的苦日子了。
蘭漱一直趴着沒動,直到上弦月冷下來,他猛然坐起身來,扯到後背的傷口時痛呼出聲。
既已經受了傷,何不多加利用。
“金儀,金儀——”
空曠的大殿內回蕩着他的喊聲,金儀連忙推了門進來,關懷備至:“怎麽了?發生了何事?”
蘭漱道:“我得去找趙秋衡!”
金儀急切道:“九少爺,您別鬧了,衡公子想是早歇下來了,您這時候去打他,不好吧?”
蘭漱道:“我不打他。”
金儀苦苦惴惴:“您是怕我擔心,才不說實話的,可從前您都是打完衡公子回來,再被宗主帶走打一頓,即便是您不怕宗主懲戒,也得顧忌後背的傷口吧?”
蘭漱道:“我以前真那麽禽獸,每天晚上去……啧啧……那今晚更得去了,成敗在此之間。”
金儀攔他不住,便跑着将門堵上了,說:“您今夜不能出去,否則宗主怪罪下來,我……”
蘭漱斥責道:“你在這裏是照顧我的,若不讓我出去,我便一頭撞在外頭的影壁上,并讓人說是你想強/奸我,我抵死不從。”
金儀的手臂放了下來,向室內巡視一圈,打開門邊走邊道:“九少爺去哪兒了?”
外面掌燈的童子便要進來看,說方才還聽見蘭漱的聲音,才邁進的腳被金儀踹了出去。
蘭漱從窗外翻出去,恰逢冷寂的烏雲遮月,他剛走了半刻鐘,忽聞南面一群弟子風風火火而來,連忙住步,隐進蘭叢中。
他才探出一個頭去,便聞得沈蜚英大聲罵道:“不将宗內告訓放在心上,屢屢犯戒不說,竟還為旁人損壞己身,如此深明大義,在本宗內屬實十惡不赦!”
蘭漱本想待他走了之後再去趙秋衡的琥珀齋,未曾想跟在沈蜚英身後挨訓的便是他心念已久的趙秋衡。
深更半夜的,他犯了何事?看去向約是戒律堂。他亦步亦趨跟上,想着今夜沈蜚英若能将趙秋衡判個死罪也好,總不至于他日後提心吊膽不止。
但沈蜚英顯然是沒有魄力的男子,入門後摸着桌上的寶相紋,厲聲厲色的道:“該在的都在了,咱們也不說虛的,如何懲治宗訓上寫的清清楚楚,莫在要我說一遍才好。”
衆弟子對他的感情十分複雜,因他說狠也狠,說淫也淫,陰晴不定,令人難以捉摸。
有時他們去和他親近,他便表現出一副可以任他們攀談的模樣,但過上幾日又會變得冷漠無比。一來二去的,他們對這位掌使的敬畏也變得朦胧起來。
沈蜚英拍了拍桌子:“都聽仔細了,陳壞不僅在課外勤修苦練,擾亂宗紀,還在晚飯時将自己的解熱湯讓給了旁的弟子,無視“自私為己”的告訓,應當罰……”
他想了想:“該如何罰才能解衆怒呢?”
一名弟子一指頭搗在陳壞的腦門上,罵道:“你都在宗裏十年多了,還不清楚怎麽做人嗎?別将凡間那一套帶到我們散心宗來!”
“就是,我們宗裏可不能容納深明大義的人,‘天生無能’‘自私寡義’者才是我們該擁戴的,就如九少爺!”
蘭漱:“……”
老實說此番榮譽他并不想要。
沈蜚英道:“那就罰你一年之內不準聽學,只負責為師兄弟們煮解熱湯罷。”
陳壞求道:“沈掌使,我錯了,我不該的,您放過我吧,這眼看着雅綏山考學在即,我……”
沈蜚英怒目圓瞪,指着他将要啞口無言似的:“好啊,好啊,到這時候竟還在擔憂考學,冥頑不靈,不知安于慵堕是心之所向!!!”
他踢倒一排木凳,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快讓他連夜給我煮湯去,我不想看見他!”
陳壞被拉走時還在喊着:“掌使,我錯了,您饒我一次啊!”
沈蜚英擺了擺手,憂慮不已,道:“這麽多年,散心宗就沒出過這麽勤奮有加之人,難道這是天要亡我們嗎?”
宋酊在一旁斟茶,道:“沈掌使着實想多了,若真有天降之災,我們各人自保,待災禍一過,便又聚在一起,找新的地方成宗建派。”
沈蜚英道:“說的着實有道理。”
他的不安散了不少,便與趙秋衡道:“秋衡師弟,你的殿裏出了此人,是否該與你治個管教不嚴之罪?”
趙秋衡此時已經在打盹,聽見他叫他,便有氣無力道:“是,是該治罪。”
蘭漱一聽,認為自己該出場了。當即擺正繡袍,提了提玄玉绶,進了堂內,道:“你們半夜做什麽呢,吵得人睡不安穩?”
衆弟子見他來,便暗自為趙秋衡捏一把汗,面上卻不敢顯,紛紛道:“九少爺。”
沈蜚英只是動了動眉心,道:“宗內有人犯戒,正在懲治。”
白日的事在腦中過了一遍,他突然站起來,道:“犯戒的還有秋衡師弟,你認為當如何處置?”
蘭漱早料到他會這麽試探自己,便堂而皇之坐在主座之上,道:“你不是掌使嗎,問我作甚?”
沈蜚英有意與他攪纏,定不肯輕易放過,微微嘆了口氣,道:“可秋衡師弟身份特殊,我無法擅自做主。再說了,此行驚擾的是宗內衆人,偏你一人尋到戒律堂來,可知是天意,自是要你拿個主意的。”
蘭漱思慮片刻,有模有樣的站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我還當你心思玲珑,腹隐珠玑,誰想是我多慮了!”
沈蜚英五指收了收,咔嚓幾聲。
蘭漱冷笑道:“你糊塗了,秋衡師弟顯然是我爹的掌上寶,你若是罰他一次,往後我爹定會想盡辦法罰你千次萬次,沈兄啊,得不償失!”
沈蜚英前頭也想到過這番,才遲遲不下決斷,便道:“依你看呢?”
蘭漱斬釘截鐵:“自然是徇私舞弊,咱們宗內不是推崇‘利己’嗎?你不罰師弟實則是為了自己,若我爹知道你所思所慮,不嘉獎你是不可能的。”
沈蜚英半信半疑:“你說的可是真話?”
蘭漱擲地有聲道:“絕不摻假!”
半推半就之下,沈蜚英将衆弟子靈臺上趴着的瞌睡蟲驅散,大聲道:“好,既然九少爺舍己為人,非要我放秋衡師弟一馬,那我便順他的意,大家散了吧!”
衆人意識回籠,有人出聲道:“宗主早也說過,誰都不能罰師弟,九少爺做得對!”
沈蜚英皺了皺眉,道:“都快走吧,別礙人眼了。”
早已疲憊不已的師兄弟們搖搖晃晃出了門,就在趙秋衡也要走時,忽然發現自己的劍被人抓住不放。習武之人下意識将臂風掃過,蘭漱被橫倒在地,瞪大了眼說不出話來。
趙秋衡似乎是吓怔了,忙抱着劍躲在椅子後面,似有若無的說了句:“我不是……故意的。”
蘭漱又将眼閉上,搖着頭,淡淡的道:“我竟是這麽的弱……”
沈蜚英不大想管,因這二人一旦撞在一處,不引來巨大的麻煩誓難罷休,他并不想卷入其中。
剛擡腳往外走了堪堪一步之遠,趙秋衡便沖着他道:“沈掌使……”
同蘭漱如出一轍的語氣,倒讓外人無法辨得孰是孰非。
沈蜚英回頭看了一眼,見蘭漱落魄不已的靠在桌腿上,魂不守舍道:“我竟不知我連一招都擋不了,那生我何用?”
他眼淚流的快,不等沈蜚英看個仔細便簌簌到滿臉,又繼續哀怨嘆息:“我素來知道我是個沒人愛的,沒人疼的,卻不知我也是個如此沒用的。”
仔細一想,又道:“若無非常之福,生我何用?!”
語罷便将頭往桌腿上撞,發出的碰撞聲可沒半點虛假。沈蜚英愣了愣,立即跑去将人拉起來,低斥道:“你在做什麽?真要尋死?”
蘭漱推開他,傷情似的到了趙秋衡跟前,也不顧對方的懼意,便将手伸進他懷中,拉出來一塊繡卷草紋的手帕,在臉上輕拭了幾下,回頭與沈蜚英道:“我知你不舍得我,但我怕是活不下去了,從前我總以為我什麽都有,名利、地位,可現今看來事實并非如此。”
說着說着激動起來,他道:“我沒有勇氣再活下去,死是唯一的解脫!”
沈蜚英頓了頓,道:“不,你別那麽想,雖說你死了我挺高興的,但這裏只有三個人,若你再變成屍體,我想我是脫不了幹系了。”
蘭漱再次拭了把淚,安慰他道:“難為你這時候還想着自己。”
沈蜚英也安慰的語氣道 :“自私自利是最美好的品德。”
蘭漱慨喟道:“我以為上天生我,定會讓我一帆風順,給我許多高人一等的本領,以此來顯得我與衆不同,可沒想到……”
他将目光移到趙秋衡身上。
趙秋衡的面色一言難盡,将自己往桌幕後藏了藏。
蘭漱道:“沒想到衡兒只是動了動手臂,我便摔倒在地,無法起身……”
“不,衡兒,我不是在說你惡毒,你故意摔我,而是哥哥我實在不争氣,竟連你暗裏的一招都接不住,這叫我顏面何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趙秋衡眉毛抖了幾下,不甘不願的将自己的劍解下,低着頭送到他眼前。
本以為蘭漱會收手,不再胡鬧,哪知他見了趙秋衡此舉,心頭血氣上湧,再也無法克制的嚎啕大哭:“原來,原來在衡兒心中,哥便是這種形象,難道我沒有傷心的權力嗎,我一傷心你便想用這些物質來敷衍我?!”
有那麽一瞬間,趙秋衡凝着的眉心似乎在昭示極大的不耐煩。
蘭漱真心的開始傷心了,他從未想過自己也被人嫌棄,因一向都是自己在挑挑揀揀,沒遇過這麽一道目光,仿佛攢着許多的仇怨,将他脆弱的內心擊了個粉碎,實在可惡。
他倒頭蒙在沈蜚英肩上,沈蜚英卻不吃他這一回,将他推過去倒在趙秋衡懷中,鼻尖頓時湧上清冷的香氣。
趙秋衡僵着不動,蘭漱卻自己站直了,瞪着沈蜚英。
沈蜚英有些焦躁,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蘭漱也不耐煩:“要你管,你走你的,我哭我的。”
沈蜚英懷疑似的道:“你要跟我分了嗎?”
蘭漱道:“是你先不願管我,那你便是你,我便是我,我的和你沒關系。”
沈蜚英冷笑道:“那你将我贈你的圖冊與畫眉全還回來!”
蘭漱見他真的索要,也不退讓:“你将我的金钿還回來!”
沈蜚英怒道:“那你将我那套茶具也還了來!”
蘭漱有些生氣:“你還在我殿中蹭飯!”
沈蜚英道:“你還在我的寑宮睡過覺!”
沈蜚英有些悲怆的道:“呵呵,好啊,這些事都記得那麽仔細,看來是早對我不滿了吧?可你沒想到吧,我竟然是掌使了,你記這些也沒用,我不想還就不還!”
蘭漱急火攻心:“好個無恥的王八蛋!!!”
沈蜚英道:“你我二人分辨不出個所以然,還得找個公正又沒有心機的。”
蘭漱當然認同,但公正又沒心機的……
傻子似乎最合适不過!
于是二人一齊轉向趙秋衡。
趙秋衡還是舉劍的姿勢,蘭漱将劍塞進他懷中,道:“衡兒,哥信你,才将此重任交予你,你盡管實話實說便是,不用給誰面子。”
趙秋衡往後退了一大步,道:“不……不……我自卑,我……配不上……”
蘭漱道:“你自卑什麽,盡管說,沒關系。”
沈蜚英也道:“我們都體諒你。”
趙秋衡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九少爺……您和沈掌使都那麽無能,并且自私狠毒,為各自的師尊争氣不少,秋衡……遠遠比不上,因此自卑。”
“都怪我,一直劍術超群,領悟力強,每回劍術之戰都拔得頭籌。街遇乞兒,心懷憐憫,無法遏制善良純性,為宗主丢了人,我……是我不好,九少爺打我是應該的……而我是萬不敢對九少爺和沈掌使的情誼評頭論足……”
蘭漱:“……”
沉默了片刻,他抱住胸口,靠在了沈蜚英身上,虛弱的道:“在我氣死之前,咱們走吧。”
沈蜚英卻不以為意,将他一把推開,道:“他說的不對嗎,難不成你要違逆宗訓,變得像他一樣?他有宗主以命相護,你卻有什麽?若真有那一日,你的下場想必與我那倒黴大哥差不多了!”
蘭漱氣急敗壞,指着趙秋衡,怒道:“你瞧他說的話頭頭是道,拐着彎罵我,像是傻子說的嗎?沈蜚英,你是不是今晚出門将腦子忘帶了,才如此昏庸?”
☆、草木萌動
沈蜚英疲于攪擾,對趙秋衡道:“師弟,你先走吧,至于陳壞……我會和宗主說明情況。”
趙秋衡拎着劍,仿佛是在擔憂他二人一樣,依依不舍的走了。
蘭漱兩只眼睛瞪得快要凸了出來,一口咬在沈蜚英的肩上,怒道:“殺千刀的你,真是沒用,我怎麽會和你這麽沒用的人認識!”
沈蜚英沒來由的生氣起來,一把将他推倒在桌上,兇惡道:“你住嘴,在你心中就屬趙秋衡好了是嗎,那你以後想要看秘戲圖什麽的別來找我,也沒想讓我幫你!”
蘭漱表情凝固住,道:“?”
“幫我什麽?”
沈蜚英耳根子紅了個透,燙金的衣領扯開了三分之一,皮膚滾燙的鮮豔欲滴,悶悶不樂的說:“你自己知道就好。”
蘭漱道:“可是我不知道啊。”
沈蜚英瞪了他一眼,罵了聲“負心漢”,便跑走了。
蘭漱瞬間覺得全身不适。
夜深了,宗內零零散散的些仆人在點卯。蘭漱卻徹底沒了睡意,他本想是和趙秋衡快些解釋清楚,将這可憐的任務完成,再回到現代,可怎麽也沒想到真真是件苦差事,竟令他一籌莫展。
苦的他腦門眩暈起來,找了塊幹淨些的地方坐了下來,唉聲嘆氣好一會兒。轉念一想,能夠被交予這項任務,可見他是不同的,他應該為此感到高興,終于證明了自己不是凡夫俗子,而非在此抱怨。
人這一生追求的總不過“特殊”二字,他豈非是已經實現。
寥寥片刻,他便想通了,站起來拍了拍雙手,朝着趙秋衡的琥珀齋去。
前思後想下來,他還是覺得和趙秋衡的關系需要更加親密。
他得讓他知道,現在的李蘭漱全無惡意,是個實打實的好青年。他完全可以信任,無須再防。
他剛走了兩步,便被李淮譽手下的侍衛擋住了去路,侍衛疑惑的看着他,道:“九少爺,宗內犯夜者嚴懲不貸,您怎麽……”
蘭漱并不想将事情鬧大,何況他向來是個沒有耐心的人,夜訪趙秋衡是誰也攔不住的,也只能委屈這幾個人了。
他道:“你們看得見我嗎?”
一個侍衛直爽些,點頭道:“可以,而且今夜九少爺好像更好看了……”
他也是聽說九少爺最近喜歡別人誇他,便存了個讨賞的心,可顯然他有些倒黴。
蘭漱聽完後不但沒覺得高興,竟是多了十分的落寞。
他沉着臉道:“我練習了一個功法,叫‘誰都看不見我’,我殿內的侍娥都哄我說我煉的很好了,我也以為……”
潸然淚下:“怪我,怪我如此的單純,竟那麽輕易的信了她們。”
又是慷慨凜然的将雙手伸了出來:“行了,你們帶我去懲罰吧,我不會怪你們的,更不會克扣你們的月俸,也不會暗地裏使絆子,我這麽單純善良,我就是個傻白甜,我什麽也不懂。”
侍衛們:“……”
未出聲的兩個人立刻領略深意,兩眼一遮,便道:“這兒沒人吧,你看到了嗎?”
另一個道:“沒有,什麽人也沒有,咱們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可是九少爺在這兒……”
那兩人連打帶托的将人弄走了。
蘭漱猙獰着笑了一聲,抹了抹唇角,陰恻恻的道:“想跟我鬥?門兒都沒有!”
他高高興興的到了琥珀齋,将備好的禮品掏出來,仔細看了一遍,見沒什麽損壞才放下心來。
齋中早熄了燈,蘭漱憑着記憶找到趙秋衡的房間,輕輕把門推開。
一碗紗燈浮在籠塌上,紗幔左右搖晃,如同起舞的妖精,燈火忽明忽暗。床上的趙秋衡一只手枕在腦後,一道光影從眉眼斜映到脖頸處,随着呼吸而動的脈搏隐隐透着野性。
蘭漱嘆了口氣。
也不知散心宗的人是如何将趙秋衡當成傻子,他何止精明啊。
輕手輕腳的走過去 ,拉過來一件披風蓋在趙秋衡身上,将人搖醒。
“衡兒?”
“醒醒。”
趙秋衡近日有些失眠,好不容易睡下來,卻被他無情吵醒,難免有些暴躁,緊緊皺着眉,翻身起來:“誰?”
蘭漱眨了眨眼,道:“我,魅力無雙的九少爺。”
趙秋衡:“……”
他立即翻下床來,語氣中透着疑惑:“九少爺?”
蘭漱拉住他的手,攜着他坐下來,将懷中的東西送到他手中,道:“師弟啊,你別見外,我來就是想和你認認真真談談,并沒有別的意思。這些天我也算是看出來了,你總是有點怕我,但你其實沒必要怕我,我真的很溫柔,也很善良,我是來救你的。”
一堆話說出來,趙秋衡已有些傻眼,愣着沒動。
蘭漱将東西塞進他手中。
趙秋衡感覺到一股冰涼之意,一串鎖鏈似的東西,待摸清形狀後,他便知這又是沈蜚英從什麽地方帶來的肮髒東西,連忙撒開手,道:“不要,我不……”
蘭漱笑得溫柔極了:“怎麽不要?這不是很好嗎,我千辛萬苦找到的,沈蜚英說每個男人都想為自己的女人戴上,那我就借花獻佛,給你了,以表誠意!”
趙秋衡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身體顫個不止,道 :“不,不,不,淫/賤之物,我不要。”
蘭漱臉色冷了下來:“我好好和你說話,你別拐彎罵人好嗎?”
趙秋衡欲要解釋,又看見蘭漱想寶貝一樣将那東西拿在手裏,溫秀的指節與锃亮的鏈條形成了一種罪惡的禁忌,他似乎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濕膩,他的容貌當真是誘人犯罪最适合的武器不過。
趙秋衡別開臉。
蘭漱又陷入疑難。
連這東西都不要,那他還能送什麽表達歉意以及誠意?
他的殿中再沒什麽寶物了。
何況在他眼中,世上最寶貝的最美的最珍貴的便是自己。
總不能把自己打包送給趙秋衡吧?
正在思索間,外面突然有一道細碎的□□聲。
蘭漱雖不是身經百戰,倒也是內中行人,對這等事了解的透徹,一下子便聽出了是女子歡愛時情不自禁的聲音。
趙秋衡臉色變了變。
氣氛陷入尴尬中,蘭漱還是将帶來的禮物放在趙秋衡的床上,拉住他道:“咱們出去看看,到底是什麽人,竟敢……”
趙秋衡不甚願意出去,搖着頭往後退了一步。
蘭漱頓時察覺出些異樣來,因這等事發生在他院子附近,他竟絲毫不驚訝,可見是早已知曉作案者是誰。
蘭漱走到窗前,搭起窗棂。
趙秋衡皺着眉,随他一起從窗子望出去。
這一眼卻讓蘭漱腿也軟了。
離琥珀齋不遠的地方,其中的女人正是秦熾,而男人便是他白日在竹林中見過的。
聽張買誠說,此人是照膽窮沈文野的長子沈靈獻。
若真按年齡算,他與秦熾确實相差無幾,但按身份算,卻有了諸多計較。
蘭漱腦中一團亂麻,想到沈蜚英喚沈靈獻一聲大哥,而他以後很有可能要喚沈靈獻一聲爹,便意味着要喚沈蜚英一聲二叔,着實令人難受。
他默默将窗子關上,兩只手無處安放,與趙秋衡目光相對時,尴尬愈發的濃重,同金猊中的香煙一般,在鼻端萦繞不止。
趙秋衡移步,躲在案桌旁。
蘭漱無可奈何的笑道:“真是巧啊,不愧是我娘,這樣都能默契的遇到,衡兒,你說是不是?”
趙秋衡将臉埋在書本中,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也沒回答。
蘭漱臉上燙的很,便不再作聲,沉默了整整半個時辰後,他才回了寑殿。
路上他不停的思索着,怪不得秦熾要将寑殿選在醒世閣,原是因為醒世閣離竹林近的很,與奸夫見面不過一刻鐘的路程,何況偷情的地點在一個‘傻子’的住處,也不會被輕易發現。
着實高明。
可這沈靈獻在散心宗的風評卻不大好就對了,聽聞他孩童時便義勇雙全,修為精進,為人正義,與散心宗的宗訓格格不入。尤其在沈家未投靠散心宗之前,他早已奪得雅綏山考學第一名,成為宗主顧南燒的徒弟。
記到這裏,蘭漱突然想起來了。
他看過的原書中确實有過這一段記載,因當年顧南燒向秦熾求親時,正是命沈靈獻為牽線月老。算在當年,那二人正當大好年華,郎才女貌,可謂般配。
秦熾對時常來看望她的沈靈獻青眼有加,沈靈獻也對這位神醫之女心存仰慕,一來二去的便促成了一段關系。
不過後來李淮譽非要娶秦熾,中間幾段波折,這場情誼便無疾而終。
沈靈獻其人,既武也俠,亦文亦博,是世上難得的正直仙師了。
他本可以在雅綏山盡享榮華美名,卻在察覺到顧南燒對散心宗的殺意時,堅決回宗,護佑族人。可惜他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