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橙色碎片(2)
墨硯眼睜睜看着準國師大人走進宮門,卻沒能看到他走出來。
他是被人擡出來的。
那個少年眼睛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形成淡淡的陰影,原本高高在上的矜貴仍透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清冷,但在幾個宮人的扶扯之下,總是多了幾分狼狽的意思。
墨硯心裏一沉。
他迎上去,從宮人手中接過少年,沉聲問:“大人怎會如此?”
為首的宮人道:“大人在陛下面前發了病,陛下說大人神仙之體,宮中的禦醫手段低劣,定然是無用的,就叫早日送出宮,讓大人回府醫治。”
墨硯面色不動,眼底卻似醞釀着黑色風暴。
少年是準國師,怎會生凡人的病?雖然表面看着無傷,男人心知陛下和國師之間一向不睦,這次定然又是私下磋磨他了。
墨硯将少年抱回車上,吩咐車夫趕車。
回到國師府,男人将半壁放到床上,正要去找養神固元的藥丸,衣袖卻被扯住。
墨硯一頓:“國師大人,您醒了?”
床上的少年雙目微睜,嘴唇比平時白了很多:“我沒暈過去,我是做給他們看的。”
“……”
眼看少年支着身子要起來,男人忙上前幫忙,卻被少年狠狠一揪。
墨硯看着伏在自己懷裏身體微抖的身體,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第一次,這還是第一次,少年離他這麽近,近得……他一伸手就能把對方抱個滿懷。
一直被瘋狂壓抑着的心瘋狂地跳動起來。
少年卻沒一點兒都沒覺察到異樣,他在男人懷裏低聲說:“墨硯,墨硯,你說他為什麽不喜歡我!”
聲音裏難得帶着點兒嬌氣和任性。
墨硯一愣。
他知道準國師大人喜歡陛下,這從他每次被召入宮時比平時略輕快的腳步以及壓制到目光最深處的那一點點雀躍就看得出來。
可這麽直白地說出口還是第一次。
男人的第一反應是少年在宮裏被掉包了!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懷裏的少年,卻見這人微揚着頭,粉嫩嫩的嘴唇微張,呼吸之間……帶着酒氣?
墨硯抓着少年的手一緊,聲音裏帶着不易察覺的怒氣:“他竟然給你喝酒?”
歷來國師都不能沾酒,據說那是因為第一代國師因體質問題死于酒上。
是不是真的沒人知道,畢竟是太久遠的事情。
只是國師從不碰酒卻是真的。
男人想起那些宮人的話。
發病?
睜眼說瞎話嗎?
閻潛成是不是腦子壞了,就算再和國師不睦,總該為江山社稷着想!
墨硯越想越生氣,正要想着找機會去宮裏和閻潛成說說清楚,就見少年拉拉他的衣袖:“墨硯,他們對我都不好。”
墨硯滿腹的火氣都化成無奈,伸手在少年國師頭上撫了撫,低聲說:“沒事,等幾個月後你真正成了國師,就沒人敢對你不好了。那時你也不用再在意別人的眼光。”
國師本就是高高在上的身份,是凡人心中的神,哪會在意其他人怎麽說怎麽講。
半壁點點頭。
“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幫你去把回春丹拿來服一粒好嗎?”男人問,卻有些舍不得放開難得這麽親近的少年。
“不用回春丹,”少年伏在墨硯耳邊低聲說,“我只跟你一個人講,其實我不怕酒的,就是……就是不能多喝。”
在宮裏,閻潛成只逼他飲了一杯。這人看他不順眼,還沒真瘋到要弄死他的地步,拿來的并不是什麽沾唇即醉的醇酒,而是後宮妃子們常喝的果子酒。
少年不是真國師,并非需要避酒的體質。他年少不善飲,少喝些并沒什麽大礙。
可畢竟是第一次碰酒,他的頭有些暈。
在宮裏裝醉,無非是怕閻潛成再想出別的什麽辦法難為他。
他喜歡閻潛成,經過這次進宮,被對方難為,以那種姿勢趴在地上半天,起來後又被言語羞辱,那種喜歡之情已經少得不能再少。
本來嘛,不過是年少慕艾,無非一些好感而已。
墨硯被那句“只跟你一個人講”撩動了一下心弦,唇邊多了絲笑意:“好,以後這是我們兩人的秘密。”
在男人看來,少年沒到醉死的程度,卻也醉得不輕,不然平日裏的清高傲然怎麽全都不見?
不可否認的是,他喜歡平時的準國師大人,現在懷裏這個跟他碎碎念的少年更讓他動心。
半壁說了一會兒,頭腦昏沉沉地,眼皮有些睜不開。
墨硯把他小心地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尤自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國師大人,真的不需要用一丸回春丹嗎?”
“不用,”大概是男人的問話讓他又提起了一絲精神,半壁一只手搭在眼睛上,低聲問:“墨硯,在你眼裏,我是個怎樣的人啊?”
墨硯後退幾步,規規矩矩地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想了想說:“國師大人很厲害。”
少年嗤笑一聲。
凡間百姓提起他來,哪個不會道聲“厲害”?
男人見他不信,皺了皺眉頭。他估計少年這是在宮裏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平日裏性子又清冷,沒什麽親近的人,這才轉而跟他多說幾句。
可就算這樣,男人心裏也是欣喜的。
他希望能憑着自己讓半壁再度開心起來。
“國師大人很好學,每天手不釋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管是什麽書,只要國師大人看過一遍,就能記住,還掌握得非常透徹。”他說。
過目不忘是小事,看過就能理解才是真本事。
“原來我在你心目裏只是個書呆子啊。”少年輕聲說,捂在眼睛上的手沒拿下去,聲音裏帶着幾絲悵然。
“當然不是!”墨硯生平第一次反駁了被他放在心尖尖上卻只能仰視的人,“那些書呆子怎麽可能比得了國師大人的一根頭發絲兒?您,您不止通文,還精通武功,雖然從沒在外人面前露過,但屬下知道,您的功夫在這世間已臻化境,根本沒有敵手!”
“文武雙全,看來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還真是挺高的。”半壁自嘲地說。
“不止,”墨硯鼓起勇氣,繼續說,“您生而知之,高高在上,是所有人都要仰視的存在。位為國師,身通仙家手段,您……您……”
少年猛地放下手,轉頭看着男人:“墨硯,你不是喜歡我吧?我怎麽聽着你這話,像是在形容意中人呢?不然哪有人這麽十全十美的?”
墨硯的臉一下子通紅通紅。
平日裏一直循規蹈矩的近侍,從來都和少年保持距離,目不斜視,此時卻手腳緊張得不知道該放在哪裏。
“國,國,國……”
半壁的臉重新變得清冷,再次恢複了往日裏的高不可攀:“有一點你說錯了,我現在還不是真正的國師,沒有經受過國師大典,怎麽可能會仙家手段。”
墨硯像是被人迎頭澆下一瓢冷水。
他眼睜睜看着少年坐起來,玉足踩着鞋走向他,下巴微揚,臉上是熟悉的睥睨一切的神情:“不管你心裏怎麽想的,你記住,你是我的奴才,奴才就得有奴才的樣子,要守本分,不然,”少年冷笑一聲,“我讓你連奴才都當不成!”
他聽到少年粉潤優美的嘴唇裏吐出三個冷冰冰的字:“滾出去!”
他木然站起身,不知道該說什麽,平日裏服從命令的本能占了上風,垂頭看着腳尖,施一禮,一步步退了出去。
仿佛适才和少年的相擁相依都是錯覺,只是身上明明還聞得到少年帶着酒意的馨香。
将門拉上時,不知是不是錯覺,墨硯聽到一聲輕嘆。
那嘆息又低又短促,似乎風一吹就沒了痕跡,卻在他木愣得感覺不到疼痛的心上卷起了狂瀾。
半壁雖然高傲,卻從沒對人惡語相向過,更遑論是他這個近侍兼暗衛首領。
少年信任着他,倚重着他,不然也不會在他面前坦露脆弱的一面。
那方才的變臉,能信嗎?男人向裏面掃了一眼,卻看到少年正背對着他,低垂頭自己解着外衣。
雖然看不到表情,卻沒來由地給人一種黯然神傷的感覺。
半壁自知被國君厭棄,為了不連累身邊人,才不敢親近他們吧?
想到這裏,墨硯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猛地推開房門,大步走了過去。
少年帶子解開,外衣脫到一半就被人從後面抱住。
他“呀”地小小驚叫一聲,伸手去推,哪還有剛剛尖酸刻薄的模樣?
墨硯卻下定了決定,任由少年怎麽掙紮,卻說什麽也不放手。
推拒間,少年的外衣掉到地上,男人把只着裏衣的半壁緊緊擁在懷裏。
“你……放肆!”半壁仍然勉力維持着平時的清冷,語調卻不自覺地帶上了些驚慌的顫抖。
再怎麽,他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墨硯終于意識到這一點。
平日裏那個高不可攀的形象被打破,墨硯抱着少年的手臂更加用力。
“別怕,”他低聲說,“別怕,我陪着你,以後宮裏,你不喜歡,就不要去。等你真正成了國師,誰也不能命令你。接下來的這幾個月,就由我來護着吧,你不想做的事,我不會讓任何人勉強你。”
國師的暗衛,忠心的本來就只有國師府,只有國師一個人。
半壁漸漸平靜下來。
“真的?”
“真的。”
“不許離開我,不許背叛我,不許……”
“不離開,不背叛,不欺騙!”墨硯沉聲立下自己的誓言。
把少年重新放回到玉床上,擰幹毛巾替他擦淨手臉,眼看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墨硯這才起身離開。
“小妖,出來!”
“怎麽,裝死麽?”
“快出來!”
和以前不同,這次不管少年怎麽叫,腦海裏都沒有回應。
溫清冷笑:“成啊!既然你這麽有主意,想來帶回碎片的事你肯定也能勝任,那接下來的碎片都由你自己去攻略吧,別再來找我。”
“宿主!你怎麽能這樣?”系統終于出聲了。
溫清挑眉:“我為什麽不能這樣?”
“你,你是有任務的!”
“你也是有任務的,你的任務就是協助我一同把碎片帶回去,可我怎麽覺得你最近這幾個世界都怪怪的呢?尤其這個世界,你敢說你沒有對我隐瞞的地方?”
“……”
“不回答是吧?行!以後你自己去攻略……”
“我也是為你好啊!”系統很委屈。
“為我好?我還記得第一次任務的時候,你對我說過,你和我之間會完全信任,因為我們的目标是相同的。結果呢?這剛第六個碎片,你就出夭蛾子,我真是信了你的邪!”溫清毫不客氣地說。
“又不是我想這樣的。”系統碎碎念地抱怨。
溫清一怔,沉默了一會兒。
的确,照他了解到的,系統只能無限配合他的行動才行。任何人,哪怕是外面的那些觀察者,都沒有權限随意改動小妖的命令設置。
真要能做到這點的,只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外面變天了,軍方巴不得趕緊弄死衛上将,可這明顯是不可能的。另一種則是……
溫清眯了眯眼睛,他其實很不希望是第二種可能。
“你是不是有跟衛烽上将的那些碎片聯系的特殊方法?”
正因為這樣,系統才會跟每個世界的碎片聯手做戲,騙他在這裏任務,它們卻躲一邊看好戲。
不過這樣也有說不通的地方。
衛烽上将的病不是假的,系統這麽玩,不怕真的出事兒?而且同樣跟它的核心命令相違背。
“我只是能感應到碎片的位置,還是從這個世界才開始的,以前真不知道。”系統覺得自己很冤枉。
“這樣啊,”溫清直覺小妖并沒騙他,“那你能告訴我墨硯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說什麽暗衛首領,他的近侍兼仰慕者,這個世界的土着人物。開始他還真信了,直到剛剛試探完畢,才終于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如果真的只是随便一個意識世界裏的小角色,怎麽可能擁有和碎片相同的力量?
系統裝死。
“不說話嗎?”溫清好脾氣地說下去,“你不說,那由我來說吧。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就嘗試過各種國師的手段,可惜沒一樣能用的。”
“那當然,你還沒得到碎片的承認呢。”系統忍不住插嘴。
“奇怪的是,就在剛剛,墨硯每說一樣,我這具身體就精通了一樣,你說這又是怎麽回事呢?”溫清問。
“我,我怎麽知道?”
“你不知道,我就接着說。你先前跟我說你幫我找到了捷徑,說可以先幫我把已經得到的碎片的感情投到某個小角色身上,再把這感情抽離出來注入這個世界的碎片身上,我就能直接攻略完畢。聽完之後,我就起了疑心。”
“哪裏不對?這不是很好的辦法嗎?”系統反問,從頭到尾檢測一遍,沒發現自己的措辭有任何問題。
溫清輕輕笑了一下:“你當然不會發覺不對,因為你只是個系統啊,根本不懂人的感情。那東西是你說抽離就能抽離的麽?你要是有那個本事,每個世界我攻略完之後,你幫我抽離感情就行了,還用得着我自己去調節情緒?”
“……”系統終于知道哪裏出了漏洞。
不是它做得不好。而是它本身不是人類,出了錯而不自知。
“你跟我說完,我就覺得奇怪。可我想不到你騙我的原因,就先應承下來,打算邊做任務邊觀察。果然,一進這個世界,你就催着我跟墨硯培養感情,心急得一看就覺得不對勁。小妖,墨硯到底是誰?你別告訴我他才是這個世界的碎片,我知道他不是!”
閻潛成身上的橙色光芒能閃瞎人的狗眼,這根本做不得假。
墨硯沒有光,卻偏偏有和閻潛成一樣的本事。就算閻潛成知道他是假國師,沒把他放在心上,墨硯卻依舊賦予了他幾乎全能的神通。
要不是他自己給自己上了一道枷鎖,主動說只有真正成為國師才能用出那些仙人手段的話,他現在就能撒豆成兵!
一個意識世界會出現兩個主宰?
溫清等了一會兒,沒等到系統的回答。
“我現在退出任務,這個世界我不攻略了。”
“等下!宿主要是中途退出去,這個世界會當作攻略失敗處理!橙色碎片會跑掉,再也不出現,他所攜帶的上将大人的基因也找不回來了!”系統的聲音變得有些尖銳。
“我知道。我也知道任務失敗對我意味着什麽。可是小妖,我寧願明明白白地失敗,也不想稀裏糊塗地走入迷局而不自知,你明白嗎?”
“可,可,可我也是為了幫宿主……”
“好心做壞事的情況不少。小妖,你是不是幫我,我需不需要你的幫助,這些都由我決定,而不是你替我選擇。說吧,墨硯到底是誰?為什麽這個世界會出岔子?”
“……也沒出岔子。”系統的底氣很虛。
溫清冷笑:“都出了兩個主宰,你還跟我說沒錯?”
“不是兩個主宰,是一個,只有閻潛成。墨硯他,他,他,他是跟我們進來的!”系統被逼無奈,最後終于吐露了真相。
溫清一愣。
他有想過很多種可能,甚至連最差的一種都想過,卻怎麽也想不到墨硯是他帶進來的。
“你還想騙我?”
“沒騙你,真沒騙你!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只要跟墨硯談戀愛,再把感情找機會注入閻潛成身體裏,這個世界就能攻略成功。”
“我不信。如果是真的,為什麽我接任務的時候,那些觀察員沒告訴我除了你還有其他人在幫我?”
“因為連軍方觀察員們也不知道!宿主,墨硯是上将大人的意識!”
溫清:!!!
小妖你是不是騙我騙上瘾了?
“上将大人的意識?”
“是的,”把最大的秘密說出口後,接下來的反而沒那麽難講,系統一氣兒都說出來,“那次你拿到黑色碎片後,上将大人的意識發現了我們,把我帶走,和我交流了很多。他其實知道他的身體情況,一直在抗争着。後來你去了金色碎片的世界,上将大人把他的意識壓縮封印成了一點點,也投了進去。”
“我怎麽不知道?”溫清問,把那個世界的劇情從頭到尾仔細過了一遍,都沒發現上将大人的蹤跡。
不過,原來衛烽還保有自己的意識,這還真是個好消息。
“那塊靈透之石。”系統提醒他。
溫清恍然大悟。
他就說随便踢到塊石頭怎麽可能就是傳說中的“神石”,原來真有貓膩。
“不過你的靈魂畢竟沒受過訓練,承受不住上将大人,所以那個世界之後,衛上将就脫離了,但你的血卻遺留下了他的氣息。”
正因為這樣,在綠色碎片的世界裏,陸慎行的藤蔓才會從他的血上察覺到異樣。幸好只是一點點,還因為同源,和陸慎行融合到一起後更讓男人對他親近。
“從綠色碎片那裏,上将大人得到啓發。他決定把自己的意識封印得更徹底一點,放置到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色身上,幫助你一同完成任務。”
“是墨硯?”
“是的。”
原來是這樣。
“墨硯為什麽會喜歡我?這也是上将大人的設定?”
“宿主,咱們來看看原主的人設,長得好,地位高,能力強大,哪兒哪兒都好,你覺得離他近的人會不被他吸引嗎?這和設不設定沒關系。”
這倒也說得通。
溫清還是有點兒不放心,最後問了一句:“上将大人真的封印了全部意識,不記得世界外的所有事情?任務成功後他會有記憶嗎?”
“墨硯不會記得任何事,他有同碎片相當的能力,但他自己意識不到。”
不然也不會被溫清鑽了空子。
想了想,少年還是有幾分別扭:“上将大人同意這份計劃嗎?”
“他完全贊同,說成功率特別高。”
這倒是,對衛上将來說,躺在床上的時間太久了,自然要選擇能最快讓他脫離病床的辦法。溫清想。
既然這樣,他就沒理由再背負那些壓力和負擔,反正連上将大人都不在意,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