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是
林歲安不說話了,她不能确定眼前的男生是善是惡,自己明目張膽地讓他成了冤大頭,是個人心裏都會不爽。
現在這個空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再糾纏下去,吃虧的只有她。
“我真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帶你來這兒只是因為我知道周姨的房子要出租。”林歲安繼續裝傻,“上周她孫子出生了,周姨要趕去省城照顧兒媳婦,估計以後就不回來了,着急租出去所以價低。”
“你去打聽一下,濱寧地方不大,收入也低,但房價虛高,這種一室一廳,廚衛齊全,還送露天大陽臺的房子,月租起碼千起步。”
“給你六百一個月,你撞大運了。”
其實林歲安隐瞞了一些些無關緊要的弊端。
例如太潮,隔音差,電壓不穩,時常停水停電外……
其他也沒什麽大問題。
林歲安打量着明晝高挑精壯的身材,無辜地眨了眨眼。
年輕人嘛,多吃點苦,是好事。
林歲安聲音清泠,尾調帶有南方女生特有的軟,明晝聽到她這麽一大段明顯是忽悠的話,卻依舊情不自禁地出了神。
等他反應過來,一直忘記抖落的煙灰落在褲腳上,令他不悅地皺起眉。
“嘴挺厲害。”
他啞聲總結,眉眼低垂,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男生不像林歲安見過的那些敗家子,他很沉很穩,明明看穿了她的把戲,卻還是乖乖簽了租房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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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歲安看不透這個人。
看不透就意味着危險和麻煩。
她恰恰最讨厭這些。
她等了會,對方卻沒了下文,于是收回視線:“走了,住得開心。”
說罷,推門離開。
空氣重新歸于平靜。
明晝坐在光線昏暗的客廳裏,把玩最新款的翻蓋手機,直到一根煙燃盡。
陽臺門大敞,吹來濱寧濕熱的風,不一會就令人口幹舌燥。
明晝将煙蒂扔進水杯中,清水頓時沾染渾濁,他盯着水杯,腦海裏閃過女生柔軟冷淡的側臉,兀地舔唇哼笑一聲,起身走進浴室。
周立娟還在街邊等車,見林歲安從巷口出來,連忙擡手招呼她:“小林這邊這邊!”
林歲安笑了笑,眉眼乖巧:“周姨。”
周立娟掏出方才明晝給她的錢,不帶猶豫地抽出三張塞進女生手中:“這是你的那份。”
“不是說好的一百麽,怎麽多了……”林歲安看着手裏的三百塊,愣了愣。
周立娟包住她的手,語氣夾雜着一絲心疼:“拿着吧,給自己買點好吃的,你媽指望不上,自己多疼疼自己。”
聽到這話,林歲安呼吸一滞。
她看着眼前一直很照顧她的女人,生出不舍,吸了吸鼻子,說:“聽說梧城夏天比這裏還熱,您要多注意身體。”
“哎!”
周立娟眼睛泛熱,笑着點頭。
林歲安是她看着長大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命卻不好。
身子弱,三天兩頭就生個小病,父親去世的又早,親媽還是那個鬼樣子。
她是這片為數不多還願意和她家來往的人,主要是這孩子太不容易了。
唉……
有時候不得不抱怨老天,怎麽就那麽狠心,把一些大人都經受不住的苦難,強壓在一個可憐的小姑娘身上。
送走周立娟,林歲安獨自在站臺站了許久,直到天邊被橙色渲染,風也變得溫柔,醞釀了一天的雨終于淅淅瀝瀝地滴下,她才垂眸朝家走。
瘦削的身影孤獨又落寞。
這下連唯一給她溫暖的人,也走了。
她家離周立娟的房子不遠,拐個彎就到了,在一片商鋪後面,老式居民樓二樓。
林歲安在路口小吃攤買了份雞蛋餅,上樓開門,屋裏漆黑一片,她擡手按亮餐桌上方的燈,看了眼主卧緊閉的房門,将餅随手撂在桌上。
自己則走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再出來時換了身幹淨的衣服。
窗外雨聲漸大。
她走進自己的小卧室。
這套房很小,開始只有一間主卧,她為了有自己的區域,便把緊挨着浴室的小雜物間給收拾了出來,雜物間不足十平,只能擺下不足一米寬的小床,她将樓上人家不要的小孩書桌偷搬了回來,擺在床頭,這才有了屬于自己的書桌。
林歲安輕聲将門反鎖,打開臺燈,小而溫馨的空間被暖色光暈點亮。
用藏着的碘伏簡單塗了塗膝蓋上的傷口,然後貼上創可貼便不再管它。
這種小傷她受過很多,身上很少有完好的時候。
林歲安拿出床底的小豬存錢罐,把周立娟給她的錢小心塞了進去。
颠了颠有分量的粉色小豬,林歲安彎起唇角。
這是她的安全感。
她很小就明白一個道理,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真心愛自己的孩子。
總有那麽幾個母性弱的媽媽。
卓寧就是其中一個。
卓寧16歲懷的她,在自己還是個孩子的年紀,便有了一個女兒。
所以自然可以想象,她對待女兒并不太上心,林歲安上小學前都是外婆照顧的,外婆去世後,卓寧不得不學習帶孩子。
小孩子大多敏感,林歲安能感覺出來,卓寧對她是有幾分難言的怨怼的。
似乎是林歲安絆住了她的人生。
就是因為清楚這點,林歲安早早便開始給自己準備後路。
她不求卓寧能供養她上大學,只求對方在她明年高三這個重要的時間點能消停點。
林歲安想考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哪怕孤身一人很艱難。
但在那裏,她不用忍受夜裏惡心的聲響,不用面對旁人時不時的指點,不用遭受大家的白眼和同情,更不用心驚膽戰卓寧哪天真把自己丢掉。
她可以試着重啓人生。
兩個月前,卓寧在夜總會又交了一個新男友。
在濱寧本地開運輸公司的老板宋袁。
二人美其名曰大方談戀愛,實則就是情人關系。
是的,她的媽媽現在是個人人唾棄的“小三”。
因為宋袁還沒和老婆正式簽署離婚協議。
而最可笑的是,宋袁的親生兒子宋思衍,和她在同一個班。
後天高二開學,他倆還是同班。
林歲安坐到書桌前,翻開高二的生物課本,這還是周姨幫她借的。
她盯着書本上草履蟲的平面圖,不禁想起高一最後一天自習課,她正坐在學校教室裏看書,突然從後門闖進來一個披頭散發的中年胖女人。
女人一眼便瞧見了她,二話不說沖上來扯住她的頭發,她被迫起身掙紮,卻被女人扇了好幾個巴掌,打得頭眼昏花。
“你個小賤人的女兒,回去告訴你媽,別他媽躲着不出來,不然我就打死她閨女!”
她被推倒在地,咳得上接不接下氣,宋思衍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攔住他媽:“媽!住手!”
孫玉梅哪裏還有理智存在,她和宋袁因為離婚分財産的原因鬧了小半年,這才一直拖着沒把離婚辦了,沒想到那畜生竟然在婚姻存續期間先找了個女人,還是夜總會的陪酒小姐。
這他媽不純純打她臉麽,她和兒子還怎麽在濱寧混。
思及此,她全然不顧兒子的阻攔還有小姑娘明顯已經渙散的意識,瞧着林歲安那張和卓寧七分相似的臉,氣得擡腳踹過去。
宋思衍眼疾手快,撲倒在林歲安身上,幫她擋下那一腳。
之後林歲安就暈了,她依稀記得是宋思衍将她抱上的車。
林歲安僅剩的那點尊嚴也被徹底撕碎了。
醫院病房外的走廊上,卓寧邊哭邊和宋袁鬧,要他快點離婚,不然安安和自己都會被孫玉梅給打死。
宋思衍獨自坐在她床邊,默不作聲地幫她倒熱水。
“對不起。”
聽着門外卓寧嬌滴滴的哭訴,她啞着嗓子替自己的母親道歉。
宋思衍面無表情:“這不是你的錯。”
幸運的是,宋思衍是個好人。
不幸的是,宋思衍是個好人。
整個濱寧人盡皆知,卓寧是個只認錢的主,最會勾引男人,和她沾在一起準會倒黴。
不信你看,她丈夫就是被她克死的。
而林歲安是她的女兒,也跟着一起被打上下賤的标簽。
她理應埋怨卓寧的。
可林歲安不是外面那些人,她是最親近熟悉卓寧的人。
她知道,卓寧不是賤人,她只是缺愛。
淺薄地認為,把自己的全部獻給男人就會獲得相同的回報。
沒有愛那就錢。
靈魂匮乏的人,總是企圖從旁人那裏獲得關注和愛護。
而真正獨立的人,是從自己這裏獲得安全感。
卓寧心底還是個敏感卑微的孩子,她淺薄,文化低,林歲安就是因為太了解,所以做不到真正怨恨。
她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到真正恨她。
思緒回籠,林歲安翻頁,扒開筆帽圈圈畫畫,開始徹夜的學習。
成績是她現階段唯一能掌控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林歲安閉了閉幹澀的眼睛,聽到主卧的門被打開的聲響,慢吞吞的拖鞋趿拉聲靠近,直到旁邊廁所門被關上。
卓寧醒了。
雖然傍上了宋袁,可她還沒辭去夜總會的工作,依舊每晚出去,只不過不會再偶爾于淩晨時分帶男人回來了。
卓寧是在她上初中的時候找到的這份工作。
本質是賣酒陪酒,但夜總會并不反對她們被帶走。
心照不宣的,默許了這種行為。
那些被卓寧帶回來的男人,在林歲安眼裏都是貪婪皮肉的惡犬。
沒有一個是好人。
有的會待到第二天早上,她碰到過幾次。
夜裏被動靜驚醒,頂着黑眼圈打開廁所門,就會撞見。
那些落在她身上粘膩的打量眼神,猶如蛆蟲,令她止不住的惡寒。
“哎,剛你閨女啊?”
他們出來都會問上卓寧一句。
“比你還漂亮,出來幹肯定能掙大錢。”
“那些大老板就喜歡這種未成年小姑娘。”
“叫什麽名字啊,上幾年級啊?”
“女孩子家家念那麽多書幹嘛,趁早嫁人得了。”
……
……
種種,種種。
即使她死死堵住耳朵也能透過指縫鑽進腦子裏。
令她顫抖,憤怒,又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