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心有些酥麻的感覺,洛星河望着沈攸寧低垂的眉眼,不由自主道:“君子攸寧,好名字。”
沈攸寧擡眼,又在洛星河手上寫了“星河”二字。
“正是這兩個字。夢落星河不知歸處,我家的老先生難得有這番閑趣。”洛星河笑了笑。
沈攸寧松開他的手,二人分坐船頭,随小船飄蕩,從沿岸住家前涉水而過。
“如今正是江南的好時節,可以采菱吃。沈兄可是從北地來?”
沈攸寧點點頭。
“那正好,到岸就有賣鮮菱,此物價雖賤,味卻美,到時可以一試。”沈攸寧口不能言,洛星河便在他微笑注視中自顧自說話。
待船家支起槳扔錨上岸定住船,洛星河大步流星地跨上岸邊石階,轉身想去察看沈攸寧的情形,腳底卻因青苔一滑,整個人仰面倒向沈攸寧。沈攸寧一把接住他,小船卻被這一震擊得搖晃不止。船家急急擲下兩邊綁着的兩塊鉛塊,高喊道:“穩住了穩住了!”
洛星河原被沈攸寧接住,這時反應過來,便攔腰抱住沈攸寧,施力騰到岸上,朝船家歉意道:“辛苦老人家啦!”
那船家擺擺手:“我收了錢,自然要把人送到啦,小老兒走了。”
說着便收起錨和鉛塊,又緩緩地駛走了。
洛星河望着遠去成一葉的小舟,對沈攸寧說道:“方才是我大意了,我買菱角去,向沈兄賠罪!”
日頭落到雲裏,透出微微的暈紅,岸邊三三兩兩散落着數個小攤,等着日落前再做幾筆生意。
洛星河腳步輕快地走到一位坐在小幾上的老人家面前,從袖中變戲法般撚出一粒碎銀送到她面前:“要一包菱角。”
老人家一下子笑開來:“是小公子呀!”她掀開竹籃上遮着的印花布,從籃中取出一個翠綠的荷葉包遞到洛星河手中,念叨着:“都是燙過洗淨的,老婆子年紀大了,可一點都不馬虎。”
洛星河連連稱是,接過那個四四方方的荷葉包朝沈攸寧一揚:“吃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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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還在随身的布袋裏一個個地數銅板,洛星河捉着沈攸寧便轉身而去,揚聲道:“莫找了!”
荷葉包被塞到沈攸寧懷中,他愣了愣,揭開折好的一角,瞧見了裏頭發黑的菱角,不由得撚了一顆端詳。他神情專注,盯着這顆菱角目不轉睛。
洛星河噗嗤一笑:“沈兄頭一回見到此物?”
“也是,北地難見。”他抓了幾顆,用力掰開,露出裏頭白嫩泛紫的肉來,對沈攸寧道,“外表污濁內裏清白,是不是好物?”
沈攸寧點點頭,有樣學樣掰開了一顆。
洛星河把果肉抛入嘴中,若有所思道:“可惜這世上多是外表清白內裏污濁的。”
沈攸寧望着他揚起的側臉,舉起那兩瓣菱角遞給他。
洛星河扭頭看他:“你不吃?可以試試。”他注視着沈攸寧,嘴角似笑非笑。
未待沈攸寧反應,他把着沈攸寧的手将菱角湊到沈攸寧嘴邊,笑言:“我都嘗過啦,沒有毒。”
沈攸寧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随即就着洛星河的手吃下了一瓣菱角。
洛星河攬過他,大笑道:“我身居草莽,為人粗魯了一些,沈兄莫怪!”
沈攸寧身形清癯,洛星河一把便摸到他突起的琵琶骨,有些意外。
二人走在石板路上,分吃一包菱角。
洛星河将手中一把菱角殼擲到河裏,拍拍手背過身退着走,一邊走一邊對沈攸寧說道:“剛才那位賣菱角的老人家,這一帶都喚她吉祥婆,據說是因為她過世的兒子名叫吉祥。”
“吉祥是去年這時候死的……”洛星河突然頓住,凝視着沈攸寧,緩緩道,“沈兄可知江南稅賦之苛?”
他轉過身,踱步道:“商稅市稅無所不包,自西北亂起朝廷發兵開始,漸漸繁至大小各物,無一不課。鬥米束薪零星菜茄……”他哼了一聲,“甚至,這生于水中長于水中的菱角,摘了賣也要征。”
“大小官吏以重征為務,隳突南北叫嚣東西。江南本脂膏豐腴之地,卻幾乎要連三尺地皮都被刮去。”洛星河面露冷色,“吉祥領頭抗稅,被當場亂棍打死了。”
“可嘆的是,吉祥因這賣了一輩子的菱角被殺,他的老母親為了生計,卻還是不得不繼續操持舊業。”
“親下水摘,逐個洗淨,燙過涼了,用荷葉包好疊放在竹籃裏,在這新陽裏巷口坐一天,收得四五十個銅板,好買米買薪。所幸,如今無人再從這數十個銅板裏挖出二三十個來。”
洛星河說完,面上還帶着嘲意:“西北平亂大捷,朝野歡慶,諸将封賞不斷,晉王殿下聲威震天,誰人記得城外孤冢?吉祥死後,他的母親都不得為其收屍。”
“興亡皆是百姓苦,沈兄以為如何?”
洛星河背着手肅立,神情不似方才戲谑輕松,直直望着沈攸寧,問道:“功勳枯骨,蒼生何如?”
蒼生何如?
無人應他,暮歸的第一行飛鳥自天邊掠過,貨郎的撥浪鼓聲由近而遠,河上人家的軒窗閉上,嘎吱作響。
正是人間好時節,江南好風光。
沈攸寧握着那個癟下的荷葉包,朝洛星河笑笑,沙啞地開口道:“興是百姓福,亡為百姓苦。”
他的聲音極低,粗粝得與他湛然若神的模樣截然不符,洛星河一愣。
沈攸寧咳了幾聲,将荷葉包送到洛星河手裏,低低道:“謝謝你的南地美味,俱是江南水澤氣。”
見洛星河面露訝色,他笑道:“我聲音古怪,方才不說。”
他望了望西墜金烏,繼續說道:“天色不早,當與洛兄告辭了。”
洛星河眸色閃動,不由自主道:“既是有緣,怎可少了杯酒相酬?”
此言一出,沈攸寧笑意柔柔,捉過洛星河的手,展開手掌比劃道:“是為遠客?是為知己?”
洛星河反手合攏他的手握住:“既為遠客,亦為知己。”
兩人雙手交疊,洛星河竟出了一層薄汗。
沈攸寧的手纖長瘦削,指尖有薄繭,洛星河握着他的手心跳擂鼓,顯出難得的局促。
許久,沈攸寧幾不可察地輕嘆一聲,點點頭。
星夜泛舟,碧波粼粼。
夜風輕送芙蕖清香,太湖之上孤舟搖曳,卻盡得天地逍遙。
這艘數十料的小船任意東西,洛星河坐在船頭,赤腳踏入湖水中,蕩開一道道波瀾,扭頭對沈攸寧說道:“無水不江南。我雖是武進人士,母家卻在吳縣。幼時夏裏來外祖家,便是一年之中最快活的時節。”
“外祖家有薄産,太湖之濱有他的莊子,每到這時候,瓜果不絕魚蝦滿車。我們表兄弟數人在太湖競游,樂此不疲。後來我拜師學藝去了映川,待歸家,衆兄弟俱已成人,俗務纏身,便再無昔日之趣了。可惜呀。”他撥開一道水痕,俯身摘了一瓣蓮花,撕開了投入酒壺中搖了搖,對着沈攸寧一揚,“民間以花釀酒雖多矣,可蓮花微苦,做不得酒,不過灑入酒中,倒有那麽一些意思。”
沈攸寧壓低了聲音緩緩道:“很有意思。”
洛星河轉身坐回去,盤攏了腿給他倒了一杯酒:“我是俗人粗人,并不懂這些。不過我有一老友,自诩風流,又兼他有一紅顏知己,兩個人倒也相配。我耳濡目染,有時舞刀弄槍之餘,也覺得自己須淨淨濁氣。”
碰杯之時叮得作響,洛星河仰頭喝盡,沈攸寧一時不動,随即也仰頭喝下。
二人推杯就盞,合月色荷風一并飲下。
“沈兄的聲音一點兒都不古怪。”洛星河突然說道,“我曾見過一人,風姿與你相仿,恍若天人人間難覓,不過他與你聲音不大相同。”他面上似乎泛起了酒意,脖頸耳後微微泛紅。
“他……”洛星河頓住,随即自倒一杯飲下,支着手靠在桌案上,喃喃道,“我跋涉千裏渡盡殺機靠近他,第一眼便喜歡上他……”
他猛地止住,笑了笑,又自斟一杯。
第 2 章
沈攸寧摩挲着酒杯,低低問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洛星河虛晃了手指否認:“我千杯不醉,這麽幾杯怎麽會醉?”他躺倒,仰面望着滿天繁星,笑道,“星河懸天,真是美。”
“我初見那個人,也是這樣的夏夜。他身居高位,尋常人不得近。我仗着一身武藝,摸至暗處候他。”洛星河伸手虛握指尖星子,微微一笑。
“在這裏!”聽見清脆的小女孩聲音,洛星河一滞,以為自己被發現了,卻聽得小女孩随即說道,“皇叔祖你瞧,這是和兒命人捉的流螢,放在這蓮池之上是不是極美?”
洛星河不由得循聲探去,假山之後有一方蓮池,盛夏時節菡萏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