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6)
”太後垂眼,“其餘的,也沒什麽好說。”
王令宜手腳有些發冷。
“明德啊,向來心細,這事,她心中明白得很。”太後用手捂住自己的眉骨,“到時,相關事宜,只怕要交與你去辦了。”
第二日清晨,東方天空堪堪泛白。一輛普通的馬車停在并不出奇的小山之下。山頂似乎鑲了一條連綿不斷的彩色輪廓,遠近不同,顏色也逐漸變化。山腳下,馬車所停之處,有一條斜斜的小路通向山林之中。
謝寶林擡手輕輕撩開車簾。
“青雲觀便在上面,您現在就上去?”為首護衛垂首問道。
謝寶林搖搖頭,道:“不急,先找地方住下,今晚,找個人摸進去探探路。”
這山附近什麽也沒有,好不容易找到個茶館,卻發現這茶館早就已經人去樓空,房頂破了,梁椽之間蜘蛛網顯得十分厚重,上面似乎還落了重重的灰塵。
合姜剛站進去,便接連打了許多噴嚏,然後淚流滿面地重新回到謝寶林跟前,說:“咱們不會要住這種地方吧?”
謝寶林看合姜的模樣,心下了然。合姜這姑娘随她親主子,能不吃苦就不吃苦。如果換做榕西,定然等着她發話,絕不會置喙一句。
真是什麽樣的主子,什麽樣的婢女。
如果是王令宜在此呢?謝寶林想都不用想,那王令宜定然是手一揮:“換地方。”
于是謝寶林斬釘截鐵道:“當然不。”
從這座山往西一裏地的路口,有家小客棧,客棧前廳雖不大,但好在收拾得幹淨,桌面纖塵不染。
合姜看過後,便出來迎謝寶林。
一行人在外,謝寶林便也不欲做些虛的,便沒讓合姜扶,而是自己踩下了馬車。不過她沒注意腳凳高低,踩到地面上之時才恍然發覺這腳凳偏高,她險些沒站穩。
王令宜的腿實在短得不夠用,謝寶林忍不住暗想。
老板娘眼皮兒活,原本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看這一行人衣着普通,面貌氣質卻不一般,因而便繞到門前來熱情迎客。老板娘舌燦蓮花,在談笑風生間生生把房價漲了五倍。
謝寶林靜心聽着,卻并不曾答話,最後遞給老板娘一個錢袋,道:“五間房。”
合姜嘴角忍不住抽了幾抽,據她的了解,她家主子是個人傻錢多的,這一錢袋子砸出去,不知又浪費了多少。
老板娘先是食指大拇指夾起一拎,知道數額不少,心花怒放,于是忙引着衆人去往後院,将這些人安頓好之後,方笑吟吟地回到前廳。待她打開錢袋子一看,面上的笑容就僵死在嘴角。
多半袋子銅板,跟沒漲價之前相差無幾。
謝寶林估摸着那老板娘此刻正憋氣,心下舒暢起來。還漲價?給她那麽多房錢做什麽?留下來,不知道能給王令宜買幾罐梅子呢。
謝皇後感慨,自己精打細算,堪稱持家典範。
當晚,夜深人靜之時,謝寶林其中一個護衛便奉命悄然離開客棧,直奔青雲觀去了。回來時,便已經清晨。
謝寶林洗漱過後,便坐在屋中,聽那護衛講青雲觀情況,卻一言不發。
待到護衛講完,謝寶林道:“你先回去休息,正午上山。”
正午時分,一行人在老板娘怨念的目光中,坦然走出了客棧。
雖是正午,山中卻沁涼無比,許是有山泉流下,隐約聽得見泉水打擊石塊的聲響。石階比及一般臺階要更陡,因而上不了多高,謝寶林便微微喘氣。反觀合姜,依舊臉不紅心不跳的,看起來行走十分輕松。
謝寶林多看了合姜一眼。
“前面便是了吧?”合姜遠遠望了望。
護衛道:“正是。”
青雲觀似乎是許久沒有外人涉足,裏面十分安靜。門口牌匾雖擦得幹淨,可還是能發現這匾時日已久。護衛上前敲了三下門。不出一會兒,觀裏便響起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一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開門開了一條縫,從縫裏往外看,只見門外有個長得像畫本子裏的妖精一樣的女子就站在幾個人中間,當即道:“何人?”
謝寶林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被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居然還是因為長相。
“聽說上善道長在閉關?”謝寶林忽然問。
少年立刻反駁:“誰說在閉關的。”
“哦,那上善道長确實是在了。”謝寶林略略笑了,“開門吧。”
“道長說今天不給你開。”少年急得臉都紅了。
謝寶林笑意盈盈道:“你又怎知道是不給我開?方才我們前面還有一個人,敲了門你沒聽見,那人便走了。道長不讓你給那人開,可沒說不給我開吧。”
合姜聞言,默默捂臉,她家娘娘這瞎話怎麽編得一溜兒一溜兒的。
少年梗着脖子道:“騙人,道長說就是一個長得特別不是人的娘娘。”
長得特別不是人?
怎麽能這麽說王令宜?謝寶林臉漸漸黑下來了。
雖然王令宜長得确實不太像個人。
這麽說來,上善知道他們過來?謝寶林原本覺得所謂神通之類都是胡謅來的,可自從自己跟王令宜互換,謝寶林才不得不信這種怪事。
換魂之事都有可能,道長提前知道他們來,自然也還可以想見。
觀裏此時卻又來了一個少年,比開門這個要穩重些,他穩穩當當地打開門,舉手投足彬彬有禮,道:“諸位請進。”
謝寶林腳步微微擡起,略有遲疑,還是踏步走進。
今日狩獵比賽,最大的看點不必說,定然是皇後與明德公主之間的比試。不過除她們二人外,還有其他郡主,世家女。
榕西擔心得很,替王令宜整理騎裝時,一個勁兒說:“娘娘,聽說明德公主馬術十分了得,在西南無人能出其右。您許久沒有這麽比過,娘娘可千萬小心。”
王令宜安撫地笑笑:“放心。”
比賽人各自去馬廄牽了自己的馬來,王令宜輕輕撫摸着踏雪的馬臉,低聲道:“踏雪,靠你了。”
說完,王令宜踩上馬镫。
作者有話要說: 和編編商量過之後,決定是本周三,也就是8.17號入V,當天萬字更新(感覺我會一口老血噴出去
感謝大家一路的支持,愛泥萌麽麽噠~
然而作者菌手速渣,今天這章更了之後,明天就更不動了,要攢一萬字,嗯。
最後,感謝清安淺酩、CLL和腳鐐砸的地雷~~
感謝CLL灌溉的營養液~
你們看見我的面條淚了嗎?
8.17號再見~
——魚唇的作者菌8.15日留
☆、王貴妃與謝皇後的VVV
馬背上,王令宜背挺得筆直,下巴微收。
明德騎着馬慢慢走到王令宜旁邊,看她認真的樣子,便眉宇舒展,莞爾笑道:“不必緊張。”
哪個緊張了?王令宜很想惡聲惡氣地回上一句,不過在大庭廣衆之下,這種話謝皇後是不會說出口的。就像謝寶林,她只會端着架子,在心裏說。
王令宜按着謝寶林教自己的法子,把注意力轉移到踏雪身上,自己才不會總想着方便。不過在這種情景之下,當她發現注意踏雪也沒有辦法讓她按捺沖動時,王令宜就立刻自己默默背了兩首詩。
背詩的痛苦總大于其它。那感覺果真就減輕許多。
王令宜摸着踏雪的鬃毛,背完一首,就背另一首,另一首背完了……就接着背回這首。
來回背了三四遍,計時宮人方一聲令下。王令宜聽令,一夾馬肚子。踏雪很有靈性,幾乎是王令宜發出信號的同時,踏雪便向樹林裏跑去了。
衆人在樹林中漸漸分散開,去往各個方向。
狩獵一道,速度要快,箭法要好。王令宜策馬疾馳,在密林中來回穿梭,直到她遠遠地望見一只羽毛斑斓的山雞。那只山雞正停在草叢中休息。于是王令宜放慢速度,最後停在一個不近不遠的位置,從背後箭筒中摸出一支箭來,搭弓,對準那只山雞,緩緩将弓拉開。
箭剛射出的那刻,王令宜就知道射偏了。
山雞的翅膀擦傷,但尚有性命,它立刻掙紮着飛開,速度比平時又快得多。王令宜一時也沒有再搭第二支。
“你這樣,能打到獵物麽?”
王令宜立刻向左後方看去,只見明德的布袋裏已經裝了不少了。而明德額上發了些汗,那撮不甚聽話的頭發便服服帖帖地按在明德的額頭上。
王令宜道:“不勞公主費心。”
她随即調頭,往另一個方向去。
明德卻也厚顏跟了過來。王令宜心氣兒不順,便讓踏雪跑得快了些,也沒成想,她快,明德也快,她慢下來,明德也跟着慢下來。
唯一不變的,是明德距離她一直保持在兩丈遠之外。
說她說不動,再跟她計較,王令宜恐怕又得心口悶。于是她明智地忽視身後的明德,只當她不存在,該往哪兒走往哪兒走,該打獵打獵。
明德在後頭也不再打獵,只跟着她,看王令宜漸漸進了狀态,從一開始箭射得偏了,到收了一只又一只獵物,也算是小有收獲。
近半個時辰,人和馬都有些疲憊,王令宜示意踏雪慢慢走,直到聽見山溪叮咚聲音,王令宜才循着聲音過去。
繞過幾棵大樹,踏過矮小的灌木叢,一條細小的山泉偶爾攜帶着幾片草葉汩汩流下,形成一個方圓不到一丈的小水池。王令宜拽緊缰繩,翻身下馬,從自己随身帶着的小布包裏拿出兩根胡蘿蔔喂給踏雪吃。
明德就把馬拴在水池旁的一棵大樹上,任憑它吃草飲水。而明德自己也不在意,随便坐在樹下,靠着樹幹閉目養神。
這半個時辰裏,明德一句話也沒跟王令宜說,就一直這麽跟着。
王令宜喂過踏雪,輕輕拍了拍踏雪的脖子,也沒栓它,讓它自己在附近活動。然後她直接扔給明德一根洗都沒洗過的胡蘿蔔,便道:“吃吧。”
明德道:“你喂馬呢?”
王令宜懶得搭那麽多話,道:“不想吃你就給踏雪。”
明德就拿着胡蘿蔔在衣服上來回蹭了蹭,直接吃了。
這絕對不是王令宜認識的明德!
王令宜自己則從另一個袋子裏,摸出了自己準備的點心,細嚼慢咽,吃得覺得有些噎住了,便又打開水袋,斯斯文文地喝了幾口。
明德單手托住下巴,看她吃得開心,問道:“你給你自己準備糕點,讓我吃胡蘿蔔。”
王令宜沒吭聲。
明德随即起身走向踏雪,然後從王令宜的獵物袋子裏拎出一只野兔。
“你想做什麽?”王令宜頓時警惕,起來便要去攔。
明德道:“我沒打兔子,借你一只,随後還你。”
王令宜轉念一想:“你想烤我的兔子?”
明德頭也沒回:“想吃?”
“……”王令宜萬分看低這個沒能堅定否認的自己。
“想吃就去撿些幹木頭。”明德使喚人倒是挺順手。
如果是謝寶林遇見這種情況呢?王令宜想,大概謝寶林會面上不屑一顧,然後等着烤好了直接伸手拿現成的。
謝寶林哪,手黑着呢。她知道。
明德見她還沒動靜,又道:“我這邊要剝皮,你權當幫我個忙。”
幫忙就還是可以的。王令宜接受了這個言辭轉換。
“我往上面看看。”王令宜說了一句。
明德應了聲。
王令宜低頭找得很仔細,有些小樹和灌木有枯死的,王令宜就會折成一截一截的收起來。其實明德說得容易,哪裏有那麽多幹柴火能撿?王令宜找了一大圈,也只收集了懷裏那小小一捧。
擡眼四顧,王令宜直覺自己走得太靠裏了。可一般來說,獵場都應當有個劃分範圍,會在邊緣處做些标記,以免人出了獵場。
王令宜想了想,知道就算沒有标記,也不能再往前走了,走得太遠不好回去不說,迷路也是個事。
她循着記憶往回走,途中她又小心查看地面,免得再踩住人設下的陷阱。
好在王令宜走的方向比較直,她記性也還算好,總算是順利摸了回去。剛回去,便看見明德舉着那只穿了樹枝的剝好洗淨的兔子,似乎是等了很久。
“怎麽這麽久。”明德見她過來,便站起身來,讓王令宜把那小堆樹枝放到地上,才随口問道。
王令宜道:“撿了這麽些可能不夠,不過方才我一直往西北走,也沒看着圍欄,不敢走太遠,就回來了。”
明德正吹火折子,聞言,便道:“西北那兒的圍欄還遠着呢。”
火總算升起來了,明德動作娴熟,應當是做過很多次,她舉着兔子,烤一會兒便翻翻面。
王令宜道:“吃完了,咱們就分頭,還有比賽。”
明德嗤笑道:“我比那個做什麽。”
王令宜神色漸漸難看起來,她道:“所以你是在耍我。”
明德這才注意到王令宜情緒變化,問道:“你覺得我是在耍你?”
“你能別這麽自以為是麽?”王令宜猛地站起身,“你想如何便就如何了?憑什麽別人就要遷就你?你說要比,好,皇上也贊同,我比就是了。你想跟着過來,你跟就是了。可你又說你比那個沒意義,你這樣我行我素,究竟什麽時候能改?”
明德語氣也沉了下來:“你就是這麽認為的?”
王令宜別過頭。
“你就是這麽認為的?”明德一字一句道,“王令宜?”
王令宜猛地一震,她之前有過太多太多猜疑,可她終究是沒能确認,如今明德終于耐不住,捅破這層窗戶紙時,她為什麽還會覺得驚訝?
“我叫錯你了麽?”明德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明豔的面容此刻也驟然凝結冰霜。
王令宜語塞,竟有些無所适從。
明德索性将烤得差不多的兔子随手丢進了火堆,站起來,大步走向王令宜,直到在她面前一步遠時,方才停下,說:“還是說,當這個皇後已經當得連你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不關你的事。”王令宜輕聲道。
謝寶林身量同明德差不多高,但明德此刻雖與王令宜平視,但依舊充滿威壓。
明德瞧着面前這個面容完全不同,緊張時候氣質卻不曾變化的王令宜,覺得她似乎是變了,似乎又沒變。
“對。”明德紅唇中輕輕吐出一個字。
王令宜後退一步,方才問道:“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明德仿佛聽到了一句不可思議的話,她說道:“你還是那麽後知後覺。”
“所以,如果你只是來嘲諷我,我想我還是先離開。”王令宜聲音也冷下來,說完轉身便往踏雪身邊去。
“自然是從最一開始。”明德淡淡道,“從我回來的第一面。王令宜,你要知道,一個人面上僞裝得再完美,終究會在細節上出差錯。而如果有一個人了解你的細節,你便無處遁逃。”
王令宜背對着她,站在原地。理智告訴她應當立刻上馬,可腳步怎生也挪不動。
“謝皇後素來坦蕩,怎能不敢看我的眼睛?”明德慢條斯理道,“謝皇後與我,交集甚淺,剛見面時,我原本只是客氣的一句話,而你的回答卻讓我心生疑慮。那不是謝皇後會說的話。而我與謝皇後唯一的一次交集,便是那本榮珍詩集,可在我提及詩集時,你分明并不清楚。
“謝皇後不是粗心之人。這也就說明,謝皇後并非謝皇後。但我并不能确定,畢竟事情離奇。”
明德未曾說完,王令宜反而平靜下來,回過身來繼續道:“所以你随我出了泰禧殿,又去了鳳儀宮,為的就是試探我的身份。”
明德沒說話,算是默認。
明德的試探真真假假,偏生她先前拿去問謝寶林的還是件真事。
“你早就知道了。”王令宜自己重複了一遍。她覺得自己是在演一出錯漏百出的戲,而明德早已在臺下洞若觀火,看得一清二楚。
也是,在風聲未起之時,她李景文便已然知悉孫家齊之事。明德看穿她,又有什麽稀奇的呢?
“李景文,你素來厲害,我甘拜下風。”王令宜心頭酸澀,轉身決絕上馬。
明德想攔不成,解開拴在樹上的馬,騎上便緊追在後。
明德的馬萬裏挑一,可現下卻追不上王令宜身下的踏雪。
不知過了多久,待到王令宜騎馬回到通往營地的必經之路時,踏雪卻忽然将前蹄高高揚起,嘶鳴一聲。王令宜努力控制着不讓自己摔下馬去,可踏雪在前蹄落地後愈發焦躁,瘋了一般來回亂奔,已經摸不到方向了。
一切發生得突然。
“踏雪,踏雪。”王令宜一邊叫踏雪的名字,一邊收緊缰繩。
踏雪似乎已經全然失控,再也聽不進指令。
明德遠遠看見,來不及趕到,于是立刻大聲喊道:“跳馬!”
越到這種時候,越是不能慌。王令宜沉下氣來,任憑踏雪怎生想将她從背上甩下,她依然盡量牢牢将自己固定在馬背上。踏雪感覺甩不掉,開始加速往樹上撞去,想要迫使王令宜離開!
她即刻決定将腳從馬镫上抽出然後跳到草叢中。當她抽出右腳,準備抽出左腳時,她驚覺這馬镫小了!方才慌亂之際,她的腳往馬镫裏伸得多,如今左腳被馬镫卡住拔不出了!
明德策馬臨近,發覺自己的馬也開始浮躁,雖沒有踏雪那般明顯,但也影響不小。
“我卡住了!”王令宜後背一陣陣地發涼。
眼看着要撞到樹上,王令宜身子下意識往反方向傾斜,在急速情況下,不能保持平衡就意味着有絕大可能被甩下。若是被甩下,對此時的王令宜來說也不失為好事,但是,王令宜的腳被卡,就極有可能落馬拖镫。
王令宜情急之中,往樹的方向猛地回身,左手摸出腰間匕首,俯身貼在馬背上,單手劃破靴子。這種行為極其危險。可她顧不得許多。平日手無縛雞之力的她,此時卻四五下便将靴子後面劃破。
王令宜立即将腳抽出,然後借着踏雪甩自己的力,跳了下去。
王令宜滾了幾圈,頭猛地撞在樹幹上,撞得她陣陣發昏,已經沒有力氣再逃。
踏雪卻又折了回來!
王令宜看見,本不欲再逃,後來卻想起謝寶林。謝寶林要是知道自己将她的身子折騰成這副鬼樣子,只怕會忍不住親手掐她。于是王令宜吃力地往樹後爬去。
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工夫想這個。王令宜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又覺得好笑。
踏雪跑至王令宜跟前,揚起了前蹄。
王令宜掙紮這麽久,如今危機當頭,自己再無力逆轉,這才緩緩閉上眼睛。
就在此千鈞一發之時,王令宜聽到了箭沒入血肉的聲音,緊接着,頭頂似有龐然大物轟然倒地。
王令宜眼睛只能睜開細細的縫了,她在朦胧的光影之中看見明德丢下手中的弓箭,朝她跑了過來。
堕入黑暗之前,她嘆:謝寶林哪。
明德将王令宜背起,往營地上跑,不知跑多久,看見一個郡主向這邊來,明德喊:“皇後受傷了!”
郡主訝異地看見一身髒亂的明德和她背上的皇後,連忙道:“皇後傷了頭?這兒離營地不遠,我即刻前去找人來!”
明德應聲,她方才停下,緩緩将王令宜慢慢放下,讓她靠在樹上,低聲同她說話:“這情景,似曾相識啊。”
郡主動作很快,沒過一刻鐘便搶了一個太醫直接回到原地,馬還沒站穩,郡主就把那個很瘦卻十分精幹的太醫拎到了地上。
“其他人在後面,我先帶着太醫過來。”郡主解釋了一句。
明德點點頭。
皇後墜馬之事震驚在場所有人,皇帝大怒,命人先送皇後回宮,不惜一切代價治療,随即嚴令徹查此事。
回宮當晚,大內所有妃嫔都徹夜未眠。
直到第二日傍晚,鳳儀宮寝殿外候着的宮人忽然聽見榕西壓制不住的一聲嗚咽。宮人心中頓時就是狠狠一揪,當即沖進殿中,只見榕西伏在皇後床前,泣不成聲。
“皇後娘娘……”宮人沒有看清皇後的面容,只當皇後出了什麽不測。
榕西回過頭,雙眼通紅,面上的喜悅之情卻溢于言表:“娘娘醒了,快宣太醫!”
“榕西……”謝寶林剛清醒過來,說話氣力不足。
榕西忙回應道:“娘娘可是渴了?餓了?”
謝寶林以極小的幅度搖了搖頭。知道是換回來,謝寶林便又放松下來,沉沉睡去,第二日上午方才又醒來。
這次醒過來,謝寶林就完全清明了,不過頭上纏得厚,她也一天一夜沒吃東西,胃裏像是燎了一把野火,燒得生疼。她慢慢坐起時,便覺有些厚重腳輕,眼冒金星。
榕西端上了稀粥,也不敢讓謝寶林吃太多,只能稍稍墊墊。
謝寶林正慢慢喝着,卻見榕西低着頭,肩頭微微聳動,于是語氣溫和道:“又哭了。”
榕西卻沒辦法跟謝寶林說,當她看見謝寶林眼眸緊閉昏睡不醒時,她的心似乎都停跳了。當時有多害怕,現在就有多感激。
“我窗臺上的花開了。”謝寶林只能轉移了話題。
皇後轉危為安,又養了些精神,大內妃嫔便紛紛來鳳儀宮探病。基于皇後素來的威嚴,妃嫔也不敢造次,安安靜靜地呆在正廳,派一兩個能說得上話的進到皇後寝殿中去。如此一來,禮數盡到了,也不會太過攪擾皇後休息。
小白花們原本在正廳小聲讨論,此刻卻從門外進來一個明黃色的身影。
袁婉儀最先看見,示意了大家,連忙起身行禮:“皇上萬福。”
皇帝擺手,道:“皇後怎麽樣?”
見沒人回答,袁婉儀出面道:“淑妃、德妃和宜妃娘娘都進去探望了,差人出來遞了消息,說皇後娘娘精神已經好了些,讓大家不要擔心。”
皇帝坐在上位,問道:“四妃只來了三個,王貴妃呢?”
衆人支支吾吾起來。
“王貴妃呢?”皇帝又問了一遍。
袁婉儀只得道:“貴妃娘娘……尚在華陽宮。”
皇帝将茶碗重重方在桌面,道:“把她給朕叫來!”話音落了,皇帝看沒人動,揉了揉眉心,道:“袁婉儀,你帶人去。”
這可不是好差事。
袁婉儀領了命,帶人一路往華陽宮去了。
華陽宮門緊關,風平浪靜,乍一看是完全遵照皇後命令的。袁婉儀命人上前敲門,自己站在後面,垂眼看華陽宮前的石階。連敲五聲後,華陽宮關閉幾日的大門終于重新開啓。
門裏是個清秀的宮人,見有人來,忙道:“華陽宮如今整個禁足。”
袁婉儀身邊的婢女便上前道:“我家婉儀奉皇上之命,請貴妃娘娘過鳳儀宮,還請這位小哥哥通報一聲。”
宮人沒看袁婉儀的婢女,一個婉儀的婢女所言,宮人自然不會相信。但他認得皇上跟前的萬姑姑,他看了萬姑姑一眼,方才道:“還請袁婉儀稍候,我家娘娘病着,只待奴婢前去通報一聲。”
宮人只知貴妃幾日未曾離開寝殿,卻并不知內情,還只當貴妃在。
宮人轉身跑去正殿找流芳姑姑。
聽宮人說完,流芳剛煎好涼得六七分涼的藥倏地便撒到身上。外頭的宮人不知情,流芳和幾個內殿的卻是一清二楚,如今有人前來相問,她們又怎能瞞得過去?
萬姑姑卻是引着袁婉儀進門來了。
流芳手有些抖,她盡力平穩地将藥碗遞給宮人,吩咐道:“送去小廚房。”
說完,流芳便上前朗聲道:“袁婉儀,萬姑姑,今日怎有空過來?”
都是在宮中浸淫許久的,眼睛自然一個比一個毒,萬姑姑一看流芳面上雖平靜毫無慌張,可眼角嘴角那不甚自然的弧度卻透露着信息:流芳很緊張。
萬姑姑笑道:“貴妃娘娘身體可大好了?”
“病情反複着。”流芳說的模棱兩可。
萬姑姑又道:“婉儀在外等着也不好,不若直接進去探望,我也好同皇上回話?”
流芳垂眼道:“娘娘病着,婉儀進去,怕過了病氣。”
“貴妃姐姐病了,我連看都不敢麽?”袁婉儀的話很是有情有義。
可流芳這會兒不需要她的有情有義。
“該不會……有什麽變故?”萬姑姑見狀,試探着問了句。
流芳笑起來:“哪能呢。”
“那便去吧。”
流芳只期望,躺在貴妃床上的宮女能瞞得久一些,再久一些,直到她叫人搬了救兵過來。
袁婉儀倒是第一次進來貴妃的寝殿,貴妃一向喜愛享受,她的寝殿處處名貴瓷瓶,珊瑚擺件,瑪瑙做的珠簾等等,很有種說不出的……用銀錢堆砌出來的感覺。
袁婉儀不好意思說,但如果換做謝寶林,她會直接道:“俗。”
過了月門,袁婉儀看見貴妃自屋頂垂下的床簾将床圍得嚴嚴實實。
袁婉儀柔聲道:“姐姐既然病了,更該通風才是,如今這般,只怕對養病不利,難怪病情反複。”
萬姑姑向床上人行禮,道:“貴妃娘娘,奴婢乃是禦前萬之,奉皇上之命,特來探望娘娘。”
床簾之內之人沒有作聲。
萬姑姑又道:“娘娘?”言罷,萬姑姑伸手捏住了床簾的邊緣。
流芳的心猛然提起,她手攥得緊緊的,手心裏已經開始發潮,她忙道:“娘娘許是睡熟了,不若萬姑姑稍候?”
萬姑姑卻已經撩開了床簾。
流芳幾乎立刻垂下了頭。
床上之人鳳眼微眯,即便生着病,也依舊風情萬種,眼睛就如同會說話似的。
萬姑姑伏地道:“娘娘。”
流芳驚訝地看過去,順着床簾的縫隙,她看到一只修長的手夾住床簾,露出一截細膩的皓腕來。那手将簾子輕輕撥到一邊,方收回。只見貴妃撐起半截身子,香|肩半露,長發稍稍淩亂。
緊接着,她望見了貴妃蒼白的側顏。
王令宜垂眼,漫不經心地問:“皇上到底怎麽同你說的?”
袁婉儀不好讓皇帝指定的人太過丢面,畢竟她也随行,因此便上前道:“貴妃姐姐,皇後墜馬後,如今醒過來了,皇上想請您前去探望。”
王令宜道:“其他三妃都去了吧。”
袁婉儀語氣一滞,垂首恭敬道:“正是。”
“還勞二位稍等片刻,待本宮梳洗完畢。”王令宜下了逐客令。
流芳不敢問明明離開幾天的貴妃怎麽能在無聲無息之間悄然回來。只是待到袁婉儀和萬姑姑離開寝殿後,貴妃掀開的薄被之下,還是在外所穿的衣物。
原來方才王令宜沒有時間多做僞裝,只能擡手把上身的衣物扒了。
而誰又敢掀王貴妃的被子呢?
王令宜從那天的馬車上蘇醒以後,就一路往回趕,期間還又換了輛馬車,耽誤了些時間,不過好在最後趕上了。
王令宜坐在梳妝臺前,任梳頭丫頭給自己梳了個慵懶的發髻。她望着銅鏡中隐約看得清輪廓的人,覺得一切如此恍惚,就如同是做了一場夢。
不過現在,她要去看謝寶林了。
梳頭丫頭看見銅鏡中的美人似乎真心實意地微笑起來。
王令宜如今也并非裝病,她是真病了。可能謝寶林之前往青雲觀趕路時便已經染了風寒,後來她換回去時,身子還正發着熱。
皇帝看見王令宜,只擺擺手,連話也不想說了。
正好。
三妃此時已經出來,如今便是王令宜只身一人前去。雖然王令宜面上十足的不情願,但如果細看,她微微上翹的嘴角怎麽也改變不了。
求之不得。
王令宜進到寝殿就下意識揮退貼身宮人們,見衆人有些訝異,王令宜才又意識到,她們已經換回來了。
“皇後娘娘。”王令宜出聲。
寝殿內,謝寶林淡淡道:“下去吧。”
王令宜款款走近謝寶林的床,眉眼如畫。當她看見謝寶林頭上纏那麽厚的敷藥布條後,王令宜當即便抛了那副美人樣子,坐在床邊,上身趴到謝寶林床上,哼唧起來:“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啊?謝寶林?”
謝寶林道:“王令宜,跟你在一塊,就沒個好事。”
“你不知道當時有多兇險!”王令宜下意識就道。
謝寶林聞言,開始沉默良久,最後道:“活該。”
王令宜揪着謝寶林的薄被,低着頭,也沒再說話。
謝寶林望了望床頂的雕花,伸手摸出枕頭下壓的手帕,直接按到王令宜臉上,無奈道:“王令宜,你可真沒出息。”
王令宜這才敢哭出聲來。她是真怕了。
謝寶林自小到大很少哭,自然也十分受不了這個,可王令宜還總是會哭。
王令宜哽咽道:“你一直都嫌棄我沒出息。”
謝寶林知道王令宜的性格,如今正是王令宜拿喬的時候,她讓王令宜得逞了,那還了得?她回答道:“正是。”
王令宜原本是真哭,後來被謝寶林惹得算是假哭,可聽了這話,王令宜眼淚就又撲簌撲簌往下掉。
“你再哭。”謝寶林忽然伸手,似乎想打王令宜一下。
這下,王令宜就更不樂意了。
謝寶林的手最後慢慢落在王令宜的頭頂,輕按着她的頭頂,道:“你今天的發髻,很好看。”
王令宜即刻破涕為笑道:“我什麽發髻都好看。”
“你想吃什麽?”王令宜擦了淚,想起謝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