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雨中行
管家恭恭敬敬地拉開門,遞上雨傘。覃溱接過來撐起,徑自步入雨中。
這場雨來得突然,沒有一點點征兆。傍晚的時候還是紅霞滿天,入夜之後,豆大的雨點連串砸向地面,瞬間積起一片汪洋。
閃電在雲間若隐若現,偶有一道劃破天空,照亮了黑暗。雨簾把每個人分隔成單獨的個體,一把傘下就是一個世界。
拉開車門的時候,覃溱停下動作,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絕不會主動踏入這裏,風雨中的三層別墅隐藏在夜色中,外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裏面內部裝飾卻在腦中清晰起來。
曾經,來到這裏是他最難以啓齒的噩夢。這些年,他試過各種方式逃避來這裏過除夕,然而沒有一次成功。
如今,終于是最後一次了。
想到再也不用來到這個地方,他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解脫。
風更大了。
別墅的建造時間久到不可追溯,不是現在潮流所向的新式簡約歐風,而是帝政風格的法式建築。歷經時間的摧殘,牆面已然斑駁陳舊,典雅莊重的氣勢褪去,顯出腐朽疏松的內質。狂風驟雨之中,有一種搖搖欲墜的脆弱感。
他很清楚不是留戀。每次離開,他從來走得幹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如果要深究的話,那他對這個地方,隐隐還有一絲感激。
畢竟,他是在這裏,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剛才別墅裏的對話又再次浮現在腦海。
——呵,最終你還不是認同了我?
——他和你不一樣。他愛的是鑽石的寓意,而你愛的是它的價值。
——鑽石的意義就在于價值,否則人們為何不去買玻璃?沒有意義的鑽石跟玻璃沒什麽不同。既然你不肯承認,我也給你一個選擇。拒絕,會毀掉葉瀾的事業。同意,會毀掉葉瀾的愛情。你會怎麽選?
Advertisement
——我拒絕。沒有事業,他會活的了無生趣,而沒有愛情,他根本活不下去。
覃溱收回目光,拉開車門上車。他已經耽誤了太久,想到出門前葉瀾的精神狀态,他猛地将油門一踩到底。
一路狂奔到樓下,覃溱來不及撐傘,冒着雨沖進樓道內,按耐住焦躁的心跳,走上樓梯。
走到門口,覃溱一怔。有個年輕的男人蹲在地上,惡狠狠地戳着手機,嘴裏不斷地吐槽:“死阿瀾你到底去哪裏了!你等着別讓我找到你,等我找到你看我不把你按在床上……”
覃溱覺得在哪裏見過他,又想不起來:“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男人吓了一跳,蹦起來後退一步,發現覃溱後,驚恐地拍着自己胸口順氣:“吓死我了!能不能不要突然出現在人家身後啊!唉你不是酒吧那個禁欲系帥哥麽?叫什麽來着?哦對,Max!我是Robin啊我中文名叫樊越你還記得我嗎?……不對,你怎麽在這兒?”
覃溱用眼神示意他背後的門:“這是我家。”
“啊?什麽鬼?難道我走錯了?”樊越嘀嘀咕咕地說着,又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啊!這不是葉瀾家嗎?”
“……也是我家。”
“你們……”樊越的眼睛倏爾瞪大,“同居了?不對啊葉瀾不是說他跟他那個男神在一起了嗎?”
他上下打量着覃溱,過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我真是日了狗了,你就是他那個男神?”
覃溱繞過他,找出鑰匙插進鎖眼。聽到開鎖的聲音,樊越驚恐地瞪着他,半晌說不出話。
覃溱臉色稍緩,擡起頭看他,眼神冷漠,半點沒打算開門放他進去:“你有什麽事?”
這句話像是點着了啞火已久的炮仗,樊越猛然躍起起,牢牢地抱住覃溱的肩膀死命搖晃,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阿瀾!我聯系不上他了啊啊啊啊啊!”
覃溱愣了愣,他出門的時候葉瀾還好好地在家,怎麽可能聯系不上?他用力推開樊越,迅速打開門,沖了進去。
客廳的陳設一目了然,床上空無一物,枕頭和被子散落一地,只有火箭浣熊不安地在籠子裏吱吱亂叫。
覃溱站在玄關,全身的血液驟然冷卻,手指失了力道,鑰匙直直墜落,撞在地板上。
樊越跟在他身後,探頭看了看:“唉你們居然還養了倉鼠——”
“他去哪兒了?”覃溱打斷他。
“我……我也不知道啊!”樊越縮了縮腦袋,“我看到他又上新聞了就想打電話問問他是什麽事情,結果他電話居然關機了……他以前就算忙到切靜音也從來不會關機的,我覺得奇怪就來看看,結果喊破喉嚨也沒人給我開門……”
“你知道還有什麽人可以聯系上他嗎?”
“沒了,阿瀾親近的朋友就我一個。他其實很孤單的……”樊越想了想,“哦對,還有他媽媽!但是我沒有他媽媽的聯系方式啊?”
覃溱沒有繼續問下去,他靜默地伫立着,垂下眼眸,掩下所有的情緒:“我知道,我來打吧。”
樊越激動地跳起來:“嗷嗷,那太好了,你趕緊啊!”
覃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樊越頓時噤聲。覃溱翻出手機,撥了個號碼:“是我。麻煩你打個電話給你女朋友。”
對方似乎問了什麽。
覃溱深吸一口氣,艱難地吐出每個字:“葉瀾不見了。”
不管不顧地追出門,葉瀾才發現,偌大的帝都,竟然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也不知道能去哪兒。他不想讓葉瑩擔心,也不想給樊越添麻煩。沿着筆直的馬路走着,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天地之間模糊成一片,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雨水順着眼角滑落,像淚水蜿蜒過臉頰,将上下睫毛粘在一起。睡衣已經濕透了,沉甸甸地挂在身上。雨水淹沒鞋底,寸步難行。
葉瀾麻木地拖動着雙腿,延伸的道路仿佛沒有盡頭,雨幕之中,連未來也迷茫起來。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終于筋疲力竭地停了下來。
雨又大了一些。葉瀾不明白怎麽會有這麽多的雨水,是不是今年所有的雲都停駐在此刻,擰開了水龍頭,盡情沖刷着世間的罪惡。
他微微喘息着,靠在路邊的林蔭樹坐下。睡衣緊緊地貼在身上,像是第二層皮膚,又像是柔軟的盔甲。他擡頭張望,認出了這個地方。
這是他剛上小學那年,葉瑩在小學附近租的小單間。
他在這裏生活了九年,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三下學期,差一點就可以十全十美。
自從幫葉瑩打工以來,忙碌不堪的工作迫使他不得不直接睡在倉庫裏,後來,首飾工坊包吃包住,到最後,他再也沒回過這裏。
一道閃電破開夜空,亮如白晝,照亮了葉瀾蒼白的面孔。
小單間的窗戶拉着窗簾,透露些許鵝黃色的微光,偶爾有人影晃動,背影投射在窗簾上,像一幕皮影戲。
整個世界只有喧嚣的雨聲,葉瀾坐在泥水裏,呆呆地看着小單間的陽臺,目光渙散,如綻放後潰散的焰火。
這裏現在住着哪戶人家?他們有什麽故事?是千篇一律地幸福着,還是各自有各自的苦難?
葉瀾恍惚想起小時候跟在葉瑩身後,手牽手在人群中逆流而上,他手裏拿着熱氣騰騰的肉夾馍,葉瑩回過頭來,沖他微笑。
細數過往的二十多年的歲月裏,只有這個地方的九年時光是真正屬于他的。也只有生活在這裏的時候,他才是全然的快樂。生活固然艱難困苦,但葉瑩總會有辦法讓他填飽肚子,他全身心地信任着母親,沒有隔夜的煩惱。
他想起來了,在這個小單間裏,他曾經切切實實地感受過快樂,這快樂跟其他家庭幸福的孩子并沒有太大的不同。
他有家,有媽媽。
可自己為什麽要打架呢?如果他沒有還手,是不是就不會辍學,順順利利地升上高中,如果可能的話,再考個好點的大學,畢業工作?然而他清晰而悲哀地知道,以葉瑩當時的財務狀況,不可能允許他上高中。
九年制義務教育只到初中,初三之後,葉瑩供不起高中的學費,辍學不辍學,其實沒有任何區別。反正他不可能有機會繼續讀書,唯一的出路,就是幫葉瑩賺錢緩解金錢危機。
葉瀾太清楚了,所以當葉瑩問他的時候,他說不出拒絕的話。既然遲早都會發生,那還不如安靜地接受現實。
有時候葉瀾會想,自己人生的快樂時光,終結于初三辍學。
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人生的苦難艱險,起始于葉瑩生他。
要是不被生下來就好了,如果一開始沒有被生下來,就不會有那麽多的委屈和痛苦。
也許現在結束掉這一切也不算太晚,葉瀾蒙蒙眬眬地想。遲鈍的大腦轉動起來,尋找着可以解脫的辦法。
他第一次覺得活着是這樣的沉重,這沉重與往日的勞累都不同,是要把人壓垮窒息的沉重,他再也無法負荷。
路口轉彎處駛來一輛車,明亮的遠光車燈在雨夜裏尤為刺眼。葉瀾扶着樹幹站起身,眯起眼睛,蹒跚地走向馬路中央。
追逐着光,有光的地方就能抵達天堂。
積水的地面又濕又滑,葉瀾的鞋子被馬路牙子絆了一下,像斷了線的風筝,無力地跌向飛馳而來的轎車。
刺耳的剎車聲幾乎要刺破耳膜,車子因為慣性仍然高速向前沖去。千鈞一發之際,轎車拉了一個角度極小的轉彎,擦過葉瀾的皮膚,狠狠地撞向旁邊。
轎車撞擊綠化帶的巨大聲音将葉瀾從回憶中硬生生抽離,他連滾帶爬地沖向撞毀的轎車,心裏慌亂一片。
撞毀的車子似曾相似,在看到熟悉的車牌的剎那,葉瀾以為自己身在地獄。